永昌七年秋，长安城黑云压城。暴雨如天河倾泻，将九重宫阙浇得森然如铁。子时三刻，一乘青篷小车碾过积水飞驰入宫，轮声轧轧，似鬼魅叩门。车帘掀起处，画院待诏薛慎躬身而出，怀中紧抱画具箱。引路宦官面白无须，灯笼昏光只映亮他下颌紧绷的弧线：“陛下急召，薛待诏脚下仔细——今夜宫道滑得很。”语毕，枯手向前一指，朱漆宫门在电光中豁然洞开，门内幽深甬道竟如巨兽喉管。
甘露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森森寒意。皇帝李琰独坐御榻，龙袍下身形微佝，眼下两团青黑如墨渍晕染。他脚边赫然伏着一具尸首，玄甲未卸，喉间一道细痕却已凝成紫黑色。“此乃金吾卫中郎将赵锋。”皇帝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两个时辰前，他还在殿前当值。”薛慎目光扫过尸l皂靴——靴底沾着几片银白鳞状物，竟与宫道新铺的鱼鳞纹石板严丝合缝。
“赵将军戌时三刻离宫，亥时暴毙于私邸。”皇帝突然抓起案头一卷画轴掷来，“看看这个！”薛慎展卷，一幅《九骏图》墨迹犹湿。图中八骏神采飞扬，唯居中之马目眦欲裂，前蹄高扬处墨色深浊，细看竟隐隐透出血锈色。“此马鬃毛里藏着什么？”皇帝指尖猛点画心。薛慎凝神，只见狂乱墨线中极隐蔽地勾着半枚虎符纹样！
冷汗倏地浸透重衫。他蓦然想起三日前赵锋私下来访，赠他一对西域虎头纹锦履：“薛兄画艺通神，他日必得御前青眼，且收此履添几分威仪。”此刻脚上这双新履突然重若千钧。薛慎借整理画具俯身，指尖飞快探入右履内衬——竟触到一片冰冷硬物！他面上不动声色，只将画轴捧还御前：“臣愚钝，只见骏马英姿。”
离宫时暴雨更疾。马车刚过朱雀门，薛慎立即抠开履内暗格。一枚青铜虎符滑落掌心，符身阴刻小字：“玄武门戍时三刻”。符下压着半片血笺，是赵锋字迹：“君履虎尾，凶。速离长安！”
当夜薛宅突起大火。救火人群只见薛慎赤足散发从火场冲出，怀抱焦黑画箱狂笑乱舞：“凤凰涅槃！哈哈！浴火方生！”随即扑向街边馊水桶，抓起腐食便塞入口中。金吾卫搜查废墟，唯余几幅残卷，其中《疯癫乞食图》墨迹淋漓，题跋字字歪斜如虫爬：“吾乃食秽真人，逍遥天地间！”
薛慎从此消失于长安。一年后，江南烟雨中的姑苏城多了个画伞匠人“吴默”。他制伞骨必用湘妃竹，伞面素绢薄如蝉翼，却从不肯绘虎纹。清明时节，一顶青呢小轿停驻伞铺前。轿帘微掀，露出半张芙蓉面——竟是赵锋遗孀柳氏！她指尖轻抚一柄素伞，声音细若游丝：“先夫忌日将至，求先生绘《雪夜归骑图》祭奠。”伞骨交递时，薛慎触到她掌心塞入的蜡丸。
是夜，薛慎捏碎蜡丸。一粒带血槽的乌金弩箭头滚落案上，箭镞阴刻微不可查的“萧”字！他猛然摊开当年血笺就着烛光细看——背面竟有密写药水显影的名单：七位将领姓名皆朱笔勾销，唯末尾“朔方节度使萧厉”名讳墨迹犹新！
薛慎闭目，耳边响起赵锋赠履时意味深长的话：“虎纹护足，可避百邪。”他霍然起身劈开旧履，夹层里滑出一卷薄如肌肤的鞣制羊皮。灯下展读，竟是萧厉通敌铁证！往来密信俱用暗语，唯独一条触目惊心：“上巳日龙首原春狩，虎符为信，换关河九城。”
上巳前夜，薛慎重现长安。朱雀大街张灯结彩，他蓬头垢面挤在人群里，腰间破布袋裹着画轴与断弩。忽闻马蹄声如雷，萧厉亲军开道，金戈映月寒光凛冽。当萧厉紫骝马掠过身侧刹那，薛慎佯装跌倒，怀中画轴“哗啦”展开半幅——正是当年那匹目裂蹄扬的墨骏！萧厉瞳孔骤缩，勒马回望的瞬息，薛慎袖中弩机轻响。毒弩破空无声，直贯萧厉咽喉！
人群炸开锅时，薛慎早遁入暗巷。他剥下乞丐破衫，露出内里金吾卫玄甲，高举虎符厉喝：“萧厉谋逆伏诛！众军听我号令！”变起俄顷，萧部亲兵见虎符如见君令，霎时僵立当场。趁此间隙，潜伏的赵锋旧部如利刃出鞘，顷刻控住局面。
五更鼓响，薛慎独立皇城之巅。脚下宫阙渐次点亮灯火，如星河倾落人间。他脱下沾血的玄甲，露出粗布麻衣。怀中取出那双虎头锦履端详良久，忽扬手掷入启夏门外的滔滔渭水。虎纹锦缎在浊浪中沉浮数下，终化入浩荡东流。
晨光熹微，守门士卒见一麻衣客赤足西去。脚印深深浅浅印在官道尘土里，似猛虎归山踏下的斑驳爪痕，一路延伸向终南山云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