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大旱三载，赤地焦枯，饿殍塞途。是年秋，忽有异象：日轮蒙翳，云气如败絮纠结天际，久久不散。寒士林墨，素以观天象、察物侯闻名乡里，见此阴云郁结而不雨，心忽如坠冰窟，指掐掌心几欲出血：“《易》云‘密云不雨，自我西郊’，此乃小畜之象！云聚不泄，必酿巨祸——恐非旱魃，实乃蝗孽将起之兆！”
其声嘶哑，惊飞檐下数只昏鸦。
林墨急奔里正家，喘息未定，历陈蝗灾之虞，恳请速备应对。里正斜倚胡床，手捻肥硕下巴，睨视林墨破旧青衫，嗤笑道：“林生何其迂也！天不雨，人尚难活，蝗虫食土乎？尔不过一介寒儒，莫效杞人忧天！”
言罢挥手逐客。乡邻闻之，亦多哂笑：“林秀才饿昏了头，竟惧起云来！”
归家陋室，林墨枯坐如石。窗外阴云低垂，沉沉压向龟裂大地，仿佛无数蝗影在天幕后蠢蠢欲动。他猛然起身，翻出箱底残破《齐民要术》，指腹摩挲“治蝗”篇目，字迹漫漶，墨痕如干涸血迹。更漏声声，敲碎长夜，他瞳中幽火却愈燃愈炽：“天灾将至而人犹酣睡，小畜之卦，非言天意，实警人心！当自蓄微力，以御滔天之祸！”
自此，林墨身影没入荒野。白日，他踏遍阡陌沟壑，寻蝗虫孳生之卵块，掘地数尺，见土中密布如粟的虫卵，颗颗饱记，裹着不祥油光。他以粗陶罐秘藏样本，置于檐下阴处，日日观测。夜阑人静，豆灯如萤，他对照古卷，削竹为篾，十指血痕斑驳，反复扎制奇特笼架——非为捕鸟，乃仿古法所载“诱杀飞蝗之器”。灯影摇曳，笼影投于壁上，扭曲晃动，恍若巨蝗狰狞口器。
某日，于枯涸河床遇一老农。老者骨瘦如柴，正俯身掘取深根草籽充饥，见林墨所持卵罐，浑浊老眼骤然瞪大：“先生……此物老朽幼时见过！大灾之前兆！”
他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卷油布包裹的残本，竟是农书《救荒活民》治蝗遗篇！两人于衰草间促膝，老者指点风势，剖析蝗虫趋光之性，枯枝于沙地上勾画起伏丘陵——此正天然围歼之地。林墨心潮激荡，如久旱忽闻惊雷。
未几，灾星骤临！先是零星飞蝗如鬼魅探爪，倏忽间，天际传来闷雷滚动之声——非雷，乃亿万蝗翅齐振！黑云蔽日，天地失色。蝗群如铁幕覆压，所过之处，仅存的枯绿立成齑粉，啮咬之声令人齿寒骨髓冷。乡野大怖，哭嚎震天。里正面如死灰，瘫软于地。
“时不我待！”
林墨振衣而起，声如裂帛，穿透惶惶人声。他率青壮疾奔预设山谷，依老农所授，将连夜赶制的数百竹笼遍插丘壑风口。笼内燃起松明，火光透过竹隙，于渐暗暮色中绽出点点诡谲亮斑。众人依令伏于背风坡后，心悬于喉，屏息凝神。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蝗群如受魔笛牵引，直扑点点“星火”。竹笼设计奇巧，飞蝗入内则难出，霎时噼啪撞击声如急雨打篷。众人跃起，持备好的浸油火把冲入谷中，烈焰顿成火墙。蝗群惊乱，振翅欲逃，却被风势裹挟着撞向更多火笼！焦臭弥漫，虫尸如黑雨簌簌坠落，积厚竟没脚踝。火光映照下，林墨衣衫褴褛，记面烟灰，唯双目灼灼，似含星斗。他嘶声指挥若定，身影在烈焰浓烟中时隐时现，宛如执掌风雷之神。
一场人虫鏖战，自薄暮直杀至东方既白。风息火熄，山谷焦黑，遍地虫尸堆积如丘。筋疲力竭的乡民呆立，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忽闻一声压抑的呜咽，继而嚎啕四起——非悲，乃劫后余生之狂喜！里正踉跄奔至林墨面前，扑通跪倒，涕泗横流，以额抢地：“林先生！小老有眼无珠！活命之恩，万死难报！”
林墨扶起里正，目光越过欢呼人群，投向山谷外狼藉的田地。晨曦初露，微光艰难穿透残留烟尘。他俯身拾起一片焦黑竹笼残骸，指尖轻抚灼痕，缓声道：“小畜者，非止蓄力待时，亦在蓄微光以破长夜。今蝗孽虽挫，来日方长。愿集众志，修水利，储良种，方为真正‘既雨既处’之道。”
他袖中那卷残破农书，已然翻至新篇，墨痕犹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