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三年，朔风卷地，北疆岁寒彻骨。河朔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如蚁附膻，涌向尚有薄雪的边城——白水关。关隘之下，饥号盈野，冻毙者枕藉于道。时逢乱世，朝廷赈济文书杳如黄鹤。城楼之上，守将面色铁青，手按剑柄，齿缝间迸出军令：“闭门！吊桥高悬！流民若敢擅闯，弓弩伺侯！”
城下哀声顿起，如寒鸦啼夜，直透重云。
乱民之中，有女子明徽，荆钗布裙，形容枯槁，却难掩眉宇间一股沉静之气。她怀抱中幼弟气息奄奄，额上烙着炭火般的高热。忽闻身后人群骚动，有人嘶喊：“城门将闭，挤过去方有活路！”
人潮骤然如沸水翻腾，裹挟着明徽向前涌去。她立足不稳，跌扑于地，幼弟脱手滚落泥淖！刹那间，城头弓弦绷响，凄厉破空声直贯耳膜。明徽魂飞魄散，扑身欲护幼弟，却见一道灰影斜刺里撞来——乃跛足老妪，以佝偻之躯，覆于幼弟之上。怎奈箭镞无情，穿透老妪单薄之身，又复入幼弟胸腔，热血喷涌，溅了明徽一脸滚烫。老妪身躯痉挛，浑浊老眼直直望向明徽，喉中咯咯作响：“活…活下去…”
言未尽，头颅已颓然垂落，气息断绝。明徽紧抱老妪僵冷之l，指尖深掐入臂，血珠沁出亦浑然不觉。城下风雪呜咽，仿佛大地无声悲鸣，她心中却如冰封死寂：“天地不仁，万物刍狗。累累枯骨，无声血谏！”
明徽葬罢幼弟与老妪于荒丘薄土之下，以枯枝为香，冻土为碑。她孑然一身，如孤蓬飘转，辗转流落至北地荒僻村落。村中亦多冻饿病困者，呻吟之声不绝于茅檐草舍。一日，村中唯一识得几味草药的老翁病倒，气息悬于一线。村人惶惶，如失依怙。明徽默然上前，探老翁之脉，观其面色青灰，手足厥冷如冰，心中凛然：“此乃寒邪直中三阴，非大辛大热不能回阳！”
她忆起幼时随父采药山中，曾见崖缝间有赤阳草，其性至阳，或可一搏。不顾风雪，即攀村后险峻冰崖，十指为坚冰锐石所伤，鲜血淋漓，终在绝壁石罅间采得数株赤阳草。归来以石臼捣碎，合以仅存老姜，煎成滚烫药汁，撬开老翁牙关徐徐灌入。是夜，守于炉火，目不交睫，至天色微明，老翁喉间咯出一口冰痰，竟悠悠醒转！村人奔走相告，视明徽如神女降世。自此，她以草根树皮、山野凡物为药，扶危济困，乡邻伤病，皆赖其手。那药香弥漫的陋室，竟成这苦寒之地唯一暖意氤氲的所在。
北地边患日亟，常有胡骑如狼似豺，突袭劫掠。一日，探马飞报，大股胡骑正扑向此村。村中仅余老弱，壮丁多已征发战死。众人面如土色，惊惧欲逃。明徽立于村口古井旁，环视一张张绝望的脸，声音却沉静如深潭：“逃？能逃往何处？此方寸乡土，乃我等安身立命之基！”
她目光扫过村中囤积御冬的柴草、废弃的破旧陶瓮，心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当夜，指挥村中老幼妇孺，将干枯荆棘厚厚铺于村口狭窄通道，深埋无数陶瓮于地下，瓮口覆以薄土虚掩。又教妇人以柳枝弯弓，削木为粗糙箭矢。翁妪安于村后高坡，手持铜盆铁锅，屏息以待。
蹄声如雷，胡骑裹着腥风冲入村口狭窄隘道。为首悍骑狂笑，马鞭直指村中茅舍。骤然间，战马踏入瓮坑，前蹄折断，悲嘶倒地，将背上骑士重重摔出！后方骑兵收势不及，连环相撞，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值此，明徽一声清叱：“击！”
高坡上铜盆铁锅齐声震响，声浪排山倒海，惊得胡马狂跳嘶鸣。村口伏于柴垛后的妇人奋力拉开柳弓，燃火的箭矢如流星般射入村口厚积的荆棘！干柴烈火，遇风即燃，刹那间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形成一道灼热的火墙，将胡骑进退之路死死封住！胡人从未遭此诡异阻击，惊骇莫名，以为中了神兵埋伏，仓惶勒转马头，丢下死伤通伴，狼狈溃退。村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明徽静立火光辉映处，衣袂飘然，如通脚下沉默而坚实的大地，以无声之智托起一方生天。
战事稍歇，朝廷钦差巡边，闻此奇女子智退胡骑、活人无数之事迹，大为惊异。钦差亲临村落，见明徽立于田垄之间，正俯身察看春麦新苗，粗布衣衫沾记泥土，与寻常村妇无异。钦差宣旨，许以丰厚赏赐，并欲荐其入京，言“此等奇才，埋没乡野，实乃朝廷之失”。村人皆露艳羡之色。明徽却淡然施礼，婉拒道：“大人厚意，民女心领。然此身此心，已属此方水土。药锄能活乡邻，黄土可育嘉禾，便是民女安身立命之所。”
钦差再三劝诱，明徽坚辞如初，目光澄澈，波澜不起。
钦差去，车尘散，明徽复归药香之室。窗外，童子嬉声随风入耳。乃执药锄，至屋后新畦，俯身细耘，埋无名草籽于沃土。夕照熔金，曳其影于阡陌。远村炊烟起，牛羊鸣声相和，若大地之息。锄下所埋，非惟籽实，亦其对此厚土无言之诺——顺四时，育群生，默然承化，若亘古大地之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