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锦绣年代 > 第8章  蝴蝶振翅高飞
屋里的气氛十分的诡谲。
林秀云的心脏狂跳,仿佛鱼儿跳上了岸边。
她盯着那台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的缝纫机,手指还紧紧攥着冰凉的摇把,指节发白。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抽干了她所有的勇气。
小海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嘟囔着令人怜爱的呓语。
林秀云像被惊醒,猛地松开摇把。她不敢再试第二下,生怕那点微弱的生机被自己莽撞地掐灭。
她迅速拉过被掀开的帆布,胡乱地盖回机头上,遮住了那点刺眼的金属光泽,也像遮住了自己那颗狂跳不安的心。
屋里重新陷入沉寂。
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周建刚压抑的、沉闷的呼吸声。
林秀云靠着冰冷的机身,慢慢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墙角丈夫那凝固成一团的沉默剪影,又看看床上儿子模糊的轮廓,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楼道的嘈杂声便多了起来。
周建刚终于动了,他沉默地站起身,没看墙角盖着帆布的缝纫机,也没看靠在机身旁、一脸疲惫的林秀云。
他径直走到门后,拿起工具袋,开门,关门。
动作简单而坚决。
不久,脚步声便在清晨寂静的楼道里很快消失。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随着他的离开,似乎暂时被带走了大半。林秀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
她走到床边,小海还在熟睡,小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
她俯身亲了亲儿子温热的额头,指尖轻轻拂过他怀里那只深蓝底、亮眼睛的布老虎。
她走到门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拉悬在灯泡下的开关灯绳。
手指触到的,是昨天被周建刚用胶布缠裹好的断口。
粗糙的胶布裹了好几层,缠得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伤疤,却异常结实。
她轻轻一拉。
啪嗒。
昏黄的灯光亮起,一瞬间驱散了屋里的灰暗。
这盏灯,终于又亮了。
日子依旧平淡的过着,但那根弦却绷得很紧。
周建刚更沉默了,依旧早出晚归,回来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
但林秀云发现,他不再总是蜷在墙角那片油污的阴影里。有时会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翻他那本卷了边的《机械维修手册》,手指在图纸上划过,眉头紧锁。
偶尔,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林秀云的心,就在丈夫这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在车间里马兰花她们探究的窃窃私语里,悬着,晃着。
那台缝纫机像个烫手的山芋,堵在墙角,也堵在她心口。
而陈志远给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剑,钱!剩下的钱!还遥遥无期,该怎么办呢?
这念头日夜啃噬着她。
这天傍晚,林秀云刚把小海从幼儿园接回来,李红梅就风风火火地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
“秀云!等等!”李红梅喘着气,把布袋往她手里一塞,压着嗓子,眼睛亮得惊人,“快!拿着!好东西!”
林秀云狐疑地打开布袋口。里面是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有细碎的浅蓝小花布,有素雅的米白棉布,还有一块厚实的深灰咔叽布!虽然不是崭新,但都干干净净,保存得很好。
“红梅?这…”
“嘘!”李红梅警惕地左右看看,凑得更近,“放心!干净的!我娘家嫂子在街道被服厂管库底子的,这些是压箱底的处理货,有点小瑕疵,不影响用!便宜得很!你手巧,正好练练你那台‘蝴蝶’!”
她说着,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林秀云手里,“喏,这还有两副新针,一轴线!算姐支援你的!”
林秀云捏着那沉甸甸的布袋和温热的小纸包,鼻子一酸,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红梅…我…”
“甭谢!”李红梅大手一挥,脸上是那种两肋插刀的仗义,“赶紧的!做出样子来!堵住马兰花那帮人的臭嘴!让建刚也瞧瞧,咱女人的本事!”
她用力拍了拍林秀云的肩膀,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抱着那袋布料和小纸包,林秀云只觉得怀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是压力,也是暖意。
她拉着小海快步上楼,生怕再遇见谁。
刚拐上三楼,就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个人影——是马兰花!她手里端着个破搪瓷盆,假装在泼水,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林秀云怀里那个鼓囊囊的布袋!
“哟!林家嫂子回来啦?”
马兰花拖着调子,眼神像钩子,“这怀里抱的…又是啥好东西啊?鼓鼓囊囊的…”
林秀云心猛地一紧,把布袋往身后藏了藏,没理她,掏出钥匙开门。
马兰花撇撇嘴,嗤笑一声,端着盆扭着腰回屋了,门关得震天响。
进了屋,林秀云反手锁上门,后背抵着门板,心还在怦怦跳。
她把布袋放在桌上,看着那几块布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细碎的蓝花布纹路。
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在墙角沉默着,却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
小海好奇地扒拉着布袋:“妈,花布布!做啥?”
林秀云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那台机器。
李红梅的话在耳边回响——“做出样子来!”“堵住马兰花的臭嘴!”“让建刚瞧瞧!”
一股滚烫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干了!她豁出去了!
她走到墙角,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那厚重的帆布!乌黑油亮的机身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拉过家里唯一那把旧木椅,放在缝纫机前。椅子腿有点晃,她找了块小木片垫稳。
然后,她拿起那块细碎的浅蓝小花布,又找出上次做布老虎剩下的旧棉花。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发抖。
她回忆着以前帮人改衣服时的步骤,小心翼翼地把布铺在光滑的金属台板上,拿起一块划粉,笨拙地、歪歪扭扭地,在布上画了个小小的、方方的轮廓。
这是第一步,她要做个最简单的小沙包。给小海的。
她拿起李红梅给的新针,穿上白线,虽然手指冰凉,但心里暖洋洋的。
她看着那根细长的银针,又看看缝纫机头上那个小小的、闪着寒光的针眼。心一横,学着陈志远比划的样子,把穿了线的针,小心翼翼地插进针孔。
一次,没穿过去。
两次,线头歪了。
三次…手心全是汗。
她咬着下唇,屏住呼吸,终于,在第四次,线头颤巍巍地穿过了那个细小的孔洞!
她长长舒了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
但这一切心里都是甜的。
她把线在梭芯上绕好,笨拙地卡进梭壳,然后,她坐到了椅子上,冰冷的金属椅面激得她一哆嗦。
她脚踩上踏板,冰凉的铸铁触感从脚底传来,像鱼儿跳进了大海,无比的兴奋。
小海抱着他的布老虎,乖乖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小脸上满是好奇和期待。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住布料边缘,脚,试探性地、轻轻往下一踩——
嘎吱…
踏板只沉下去一点点,机头内部传来生涩的摩擦声。针杆纹丝不动。
她加大力气!
嘎——吱——!
声音更刺耳了!
针杆猛地往下一沉!
针尖“噌”地一下扎透了布料!
可线没勾上!
针头带着线又猛地缩了回去,在布面上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小针孔!
失败了。
林秀云的心沉了一下。她不甘心,重新调整布料,再次用力踩下踏板!
嘎吱!噌!
又是一针!线还是没勾上!布面上又多了一个针眼。
一次,两次,三次…
嘎吱声和针尖穿透布料的“噌噌”声在寂静的屋里单调地重复着。
汗水顺着林秀云的鬓角滑下来,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台板上。她咬着牙,手指因为用力按着布而发白,脚踝因为生疏别扭的姿势而酸痛。
小海打了个哈欠,抱着布老虎,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
就在林秀云几乎要放弃,沮丧地想把布扯开时,她不知第几次狠狠踩下踏板,同时手指下意识地带着布料往前轻轻一送——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
紧接着——
嗒!嗒!嗒!嗒!
一连串细密、清脆、如同雨点敲打窗棂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缝纫机头内部沉睡的齿轮和杠杆,像是被这恰到好处的力量瞬间唤醒!
针杆带着银针,化作一道上下跳跃的残影!
洁白的底线被飞快地拉上来,和面线在布料的夹层里精准地咬合在一起!
针脚细密均匀,像一串串跳跃的音符,流畅地在浅蓝色的碎花布面上延伸!
“嗒嗒嗒嗒嗒嗒…”
这声音不再微弱,它清晰、稳定、充满了生机!像一只蛰伏的蝴蝶,终于抖开了它冰凉的翅膀,在寂静的屋子里振翅飞翔!
林秀云惊呆了!
她甚至忘了脚还踩在踏板上,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针尖,看着布面上飞速延伸的、整齐的针脚线!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激动,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
她成功了!她的“蝴蝶”,真的飞起来了!
“妈!响了!小蝴蝶响了!”
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嗒嗒”声彻底惊醒,兴奋地从板凳上跳起来,抱着布老虎,指着缝纫机又蹦又跳,小脸涨得通红!
林秀云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听着耳边这悦耳的“嗒嗒”声,连日来的压抑、委屈、恐慌,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忍不住咧开嘴,想笑,眼眶却先一步湿热了。
手指带着布料,在针尖下轻快地移动,脚下踏板的节奏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嗒嗒嗒嗒嗒嗒…”
这声音,像一首初生的歌谣,充满了笨拙的欢喜和破茧而出的力量,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在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几乎是同时,隔壁马兰花家那扇紧闭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探了出来,耳朵几乎贴在门缝上,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不敢置信和恼羞成怒!
她听着那持续不断的、清脆的“嗒嗒”声,涂得鲜红的嘴唇扭曲着,像吞了只苍蝇!
楼下,刚走上楼梯的周建刚,脚步猛地钉在了台阶上!
他手里拎着的工具袋“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几件工具滚落出来。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昏暗的楼梯拐角,抬着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家紧闭的门板。
那清晰的、节奏均匀的“嗒嗒嗒嗒”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透过门板,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扎进了他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