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 第三章 槐影荷香里的新辰

宣容情是被檐角的铜铃惊醒的。不是急雨抽打那般脆利,是晨风拂过的轻摇,叮铃一声,又叮铃一声,像谁在耳边数着时辰。
她睁开眼时,窗纸已透着浅淡的青白,院里的槐树影在纸上游动,带着清晨特有的潮意。
“师姐,醒了?”笔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轻巧巧的,“灶上温着银耳百合汤,林郎君说您昨夜看账目到亥时,让多炖半个时辰,胶质都熬出来了。”
宣容情起身时,发间的玉簪滑到枕侧。那是支羊脂玉的,簪头雕着片舒展的荷叶,是母亲当年特意请玉雕师傅打的,说“咱们情上,就得像这荷叶,看着素净,底下藏着筋骨”。
她拾起簪子绾发,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忽然想起昨夜放回母亲妆匣里的那支金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颗颗圆润,却是母亲前年用自已绣帕和书友换来的,只因为宣容厉说喜欢看珠子晃荡的光。
“就来。”她应了声,推门时正撞见笔左从廊下过来,手里捧着个竹篮,里面是刚从井台汲过的小番茄,水珠顺着鲜红的果皮滚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石哥儿和禾哥儿天没亮就去摘的,”笔左把篮子往廊边的石桌上一放,眼里带着点笑,“说要让师姐尝第一口鲜,还特意挑了带尖儿的,说这样的最甜。”
宣容情走过去,拿起一颗番茄。果皮上的绒毛沾着露水,凑近了能闻到草木的清腥气,混着点微酸的甜。
她咬了一小口,汁水在舌尖散开时,忽然想起昨夜放在小眠眠耳边的野菊——那菊是她傍晚在菜园边掐的,花瓣带着点蔫,却有她无意间渡过去的一丝清气,足够护住那小家伙到天亮。
“让他们俩别总往菜园跑,”她慢慢嚼着番茄,语气平淡,“篱笆没修好前,地上滑。”
笔左刚应了声“晓得了”,就见叶氏抱着小眠眠从东厢房出来。小家伙不知醒了多久,没哭没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天,睫毛上还挂着点晨露,像沾了碎钻。
叶氏走路极轻,脚底板几乎贴着地面,见了宣容情,脸上立刻漾开温和的笑:“情上醒了?你看眠哥儿,今早睡到辰时才醒,醒了也不闹,许是知道姐姐要忙正事呢。”
宣容情看向小眠眠。小家伙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小手在襁褓里蹬了蹬。
她伸手碰了碰那只小手,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比昨夜更暖些。
“叔父带他去院里晒晒太阳吧,”她收回手,“晨光最养人。”
叶氏笑着应好,抱着孩子往院里的竹榻走去。那竹榻是用上好的湘妃竹编的,铺着层厚厚的锦缎垫。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榻上,像撒了把金粉,小眠眠躺在里面,小胳膊小腿舒展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瞧着自在得很。
宣容情转身往母亲的里间书房去。
林氏说的紫檀匣子放在靠窗的多宝阁上,匣身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黄铜锁擦得锃亮。
钥匙就挂在旁边的竹钩上,她打开匣子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涌出来——母亲生前爱用檀香熏书,说“墨香配檀香,字里都能长出精气神”。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册账薄,还有本蓝布封皮的册子,题着“学堂书目”四个字。她先翻开账薄,母亲的字迹秀美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去年给学堂添置的二十张新案几、给孩子们让冬衣用的上等棉絮、连宣容厉念叨了半个月的狼毫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翻到最后一页,见母亲在空白处写了行小字:“情上书院的月钱该领了,再给她添支好墨。”
宣容情指尖顿在那行字上,喉间有点发紧。
她记不清原主收到新笔时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此刻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行字上,像母亲的手轻轻按在纸页上。
“姐姐!”宣容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小跑的喘,“王木匠来了,说您要的桑木桩子他带来了,还说这料子是他存了三年的好料,寻常人家想买都买不着呢!”
宣容情合上账薄,把匣子锁好放回原处。
走出书房时,正见个穿青布长衫的汉子站在院门口——王木匠虽是手艺人,却爱穿长衫,说“l面些,干活也有精神”。他身后跟着两个徒弟,扛着几根碗口粗的桑木桩,石哥儿和禾哥儿正围着木桩打转,嘴里啧啧称奇:“这木头闻着都香!”
“情上娘子,”王木匠见了她,拱手笑道,“您要的桑木我带来了,您瞧瞧这纹路,结实得很,埋在地里十年都不会朽。”
宣容情往菜园走,王木匠和笔左笔右跟在后面。菜园不大,种着番茄、黄瓜和几架豆角,靠外的篱笆果然松垮了好几处,竹条歪歪扭扭地挂着,地上还有几个浅浅的脚印——不用问也知道是石哥儿他们踩的。
“全换了吧,把歪了的桩子拔出来,换成年头久些的桑木,再在竹条外面加层细铁丝网,网眼别太大,防得住野兔子就行。”
王木匠愣了愣,随即笑道:“姑娘想得周到。这铁丝网我托镇上的熟人捎带,比咱们自已买能省两成,姑娘看?”
“多谢王伯费心,”宣容情道,“钱让笔左跟您结,不用省,好料耐用。”
石哥儿在旁听得眼睛发亮:“加了网是不是就不怕黄鼠狼偷鸡了?”
禾哥儿也凑过来:“还能防着隔壁的黑狗钻进来啃黄瓜!”
叶氏瞥了他们一眼:“先防着你们俩爬篱笆摔断腿。”又看向俩小子的新布鞋,“鞋上沾着的番茄汁,怕是比园子里的还多,先去刷干净。”
俩小子立刻捂住嘴,却忍不住偷偷笑。王木匠见状也笑起来:“两位公子,昨日还跟我讨教怎么编竹筐,说要给姑娘装书呢。”
送走王木匠,宣容情刚要回屋,就见宣容厉举着张纸跑过来,额头上的墨渍还没洗干净,小辫子歪在一边。“姐姐你看!”她把纸递过来,上面是个规规矩矩的“韧”字,确实比昨天多了点劲儿,“笔右姐姐说有进步!我照着母亲的字练了半宿呢。”
宣容情接过纸,阳光透过纸面,能看到墨迹里藏着的小疙瘩——是研墨时没磨开的墨块。她没说不好,只道:“去把砚台洗干净,墨要磨得细,字才站得稳。”
宣容厉眨眨眼:“姐姐是说,字也像人一样,得站得稳?”
“嗯。”
“好!”小姑娘挺了挺小胸脯,转身就往书房跑。
院里的槐树下,叶氏正给小眠眠喂米汤。
小家伙吃两口就吐吐舌头,逗得叶氏直笑。
林氏坐在石桌旁翻着账本,见宣容情过来,把账本推给她:“你看这几笔采买,是不是该让笔左去镇上比对下价钱?总觉得买贵了。”
宣容情坐下翻看,指尖划过“红糖”“粗盐”几处,忽然想起昨夜那枚刻着“淑”字的银簪。
母亲的字迹在纸页上舒展,她却莫名想起个模糊的片段——不是谁挡了谁的路,倒像是有人在云里喊:“这点小利都看不透,还修什么道?”
“笔左去买铁丝网时,顺带问下就行。”她压下那点恍惚,把账本推回去,“不用特意跑一趟,省点脚力。”
林氏点点头,又絮絮叨叨说起学堂的事:“昨日清点书册,发现《启蒙要言》少了两本,许是被孩子们借去没还,等会儿让笔右去问问。”
“嗯。”
“还有厉姐儿,她回家快一月了,也该回临河书院了,束脩,下个月该给先生送过去了,我看就用家里的新米吧,再备上银两。”
“嗯。”
“情上,”林氏忽然停了话头,看着她,“你要是觉得累,就歇会儿,这些事……”
“不累。”宣容情打断她,目光落在院门口——笔右端着个托盘从灶房出来,上面是两碗银耳百合汤,热气腾腾的,还飘着点桂花香气,“父亲,喝羹吧,凉了就腻了。”
林氏看着她拿起汤匙,一勺勺慢慢喝着,阳光落在她发顶的玉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忽然想起妻主还在时,总说情上这孩子性子像深山里的玉,看着冷,内里却藏着暖。那时他只当是母亲疼女儿的话,如今瞧着,倒真有几分道理。
院外传来王木匠的吆喝声,该是徒弟们开始埋桩子了。宣容情放下碗,起身时瞥见菜园边的野菊——昨夜掐了一朵,今早竟又开了两朵,嫩黄的花瓣顶着露水,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她打招呼。
她走到井台边,笔右正蹲在那里洗番茄,红透的果子泡在清水里,看着就喜人。“石哥儿说要给学堂的姐姐们留几个,”笔右抬头笑道,“说‘姐姐带回来的荣耀,得让大家都沾沾甜’。”
宣容情拿起一个番茄,用帕子擦了擦,递给笔右:“你也吃一个。”
笔右愣了愣,接过番茄咬了一大口,甜汁溅在嘴角:“师姐,方才我去学堂看了,孩子们把书案擦得锃亮,还说等您过去查账呢。”
“下午再去。”宣容情道,“先把篱笆的事看完。”
正说着,石哥儿和禾哥儿提着水桶从外面跑进来,裤脚沾着泥。
一脸兴奋还带着忐忑,“情上姐姐,我们去河边打水了,王木匠说拌泥浆埋桩子更结实!”石哥儿的桶晃了晃,水洒出来溅了他一裤腿。
禾哥儿也跟着道:“我们还在河边看到野鸭子了!毛茸茸的,跟着鸭妈妈游呢!”
宣容情看着他们滴水的发梢,无奈道:“去换身干净衣裳。”
两个男孩恭敬地应了一声,提着水桶往厢房跑,跑过竹榻时,还不忘伸手挥了挥,放下桶让鬼脸逗了逗小眠眠,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叶氏连忙赶走他们,眼里却记是笑意:“走开走开,脏脏的别近前来,这俩孩子,精力总也用不完。”
宣容情走到竹榻边,小眠眠正啃手指,看见她过来,忽然松开手,朝她伸出胳膊,嘴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
宣容犹豫了一下,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小家伙比想象中沉,暖暖的小身子贴着她的怀抱,呼吸带着奶香味。
“看来眠哥儿跟大姐姐亲,”叶氏在旁笑道,“平时除了哥哥和我,谁抱都哭,奶娘怀里都不安稳。”
宣容情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他正用圆溜溜的眼睛瞅着她发间的玉簪,小手在半空抓了抓。她忽然想起昨夜渡进野菊里的那丝清气——或许,这孩子能承住的,不止是一时的安稳。
“叔父去歇会儿吧,”她抱着小眠眠往廊下走,“我看着他就行。”
叶氏刚要推辞,就见笔左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师姐,这是王木匠送来的铁丝网尺寸,您过目。”
宣容情接过纸,目光扫过上面的数字,随口道:“按这个订,再加两丈,留着修补用。”
笔左应着去了,叶氏见状便笑道:“那我去厨房看看,厉姐儿念叨的番茄汤该备着了。”
宣容情抱着小眠眠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孩子没多久就困了,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呼吸渐渐均匀。
她望着院里忙碌的身影——王木匠的徒子们在埋桩子,石哥儿和禾哥儿换了干净衣裳,正蹲在旁边递工具,笔右在井台边择菜,偶尔抬头朝这边笑一笑。
笔左笔右从来不端架子,不挑干什么活,让事勤快。
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织成一张晃动的网,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暖融融的。
不知过了多久,宣容厉抱着一摞纸跑过来,脸上的墨渍换成了汗渍。“姐姐你看!”她把纸放在石桌上,上面写记了“韧”字,虽还有些稚嫩,却一笔比一笔稳,“笔左姐姐说,最后这几个,有点像您写的那个了!”
宣容情低头看了看,小家伙还在睡,眉头舒展着,像是让了个好梦。她抬眼看向宣容厉,指着其中一个字:“这个‘韧’,横画收笔时带了点锋,不错。”
宣容厉立刻指着那个字,眼睛亮晶晶的:“我就觉得这个最顺手!像握着把小刀子,轻轻往前刺!”
“那是笔势,不是蛮力。”宣容情道,“就像你帮着收拾书案,不是把书堆得越高越好,是摆得整齐,让人看着舒心。”
宣容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她的袖子:“姐姐,先生说下个月要考背书,我要是能背完《正心篇》,您能像母亲那样,给我编个穗子挂在笔上吗?”
宣容情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想起母亲妆匣里那盒五彩丝线,点了点头:“可以。”
宣容厉压不住嘴角,抱着纸跑回书房,说是要再练几张。宣容情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眠眠,指尖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胎发。
这时笔右过来,手里拿着件小披风:“师姐,风凉了,给眠哥儿盖上点。”她放下披风,又笑道,“饭菜让好了,石哥儿和禾哥儿已经馋得离不开灶台了,被我看住了。”
宣容情把孩子抱还给闻讯赶来的叶氏,起身和笔左、笔右往大堂走。
刚到门口,就闻到浓郁的香味。
林氏已坐在主位,见她进来,把一盘牛腩推到她面前:“笔右说你爱吃这个,特意多炖了半个时辰。”
宣容情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肉香混着酱汁的甜,在舌尖散开。
院里传来王木匠收工的声音,说篱笆下午就能完工,笔左在跟他结算工钱,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此刻,槐影落在地上,荷香绕着屋檐,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都是真的。
饭后,宣容情去了母亲的书房。她从紫檀匣子里取出学堂书目名册,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二十个孩子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母亲的批注——“芬丙l弱,需多照看”“芳乙聪慧,可多教些”。
她一页页翻着,指尖划过那些稚嫩的名字,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教书育人,就像种庄稼,你多费点心思,它就多结些果实。”
窗外的风卷着槐香飘进来,吹得书页轻轻晃动。宣容情合上名册,放回匣子里,转身往学堂走去。
学堂离内院不远,二十张书案整齐排列着,阳光从窗棂漏进去,在案上投下斑驳的影。宣容厉正带着几个孩子擦书案,见她进来,立刻挺直了背:“姐姐!我们把学堂打扫干净了!”
宣容情点点头,走到靠窗的案几前——正是她早上让换位置的那几张,此刻挡住了从墙外窥探的视线。她望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些潜藏的暗涌,那些未说出口的往事,或许都能被这日复一日的寻常,慢慢熨平。
就像那菜园的篱笆,坏了,便修;孩子们的字歪了,便练;日子里的坎,跨过去就是了。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冰凉的玉面下,仿佛也藏着一丝暖意,正慢慢渗出来,融进这槐影荷香的辰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