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应天府的天气格外晴好。
朱元璋却没有在殿中批阅奏章,而是罕见地来到了皇城一角的御药房。
这里终年有着一股浓郁的药材混合气味,寻常人闻之欲呕,他却毫不在意。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踱步在成排的药柜之间,目光扫过那些贴着“人参”、“灵芝”、“鹿茸”等标签的抽屉,眼神里却无半点波澜。
这些名贵的药材,堆积如山,却换不回他太子的一日安康。
“周王殿下,这几日常来此地吗?
”朱元璋头也不回,淡淡地问道。
身后,御药房的掌印太监和几名太医战战兢兢地躬身答道:“回陛下,周王殿下每日都会来。
但不取用房中的成药,只是……只是借用我们的药碾和火炉,捣鼓些……寻常的草药。”
“寻常的草药?”朱元璋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能让他太子二哥起死回生的,会是寻常草药?”
太医们汗如雨下,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这句话。
“去,把他给咱叫来。”
朱元璋的语气很平静,“就说,咱想问问他,给太子配的‘仙丹’,还缺些什么药引子。”
“仙丹”二字,他说得极重,充记了戏谑与威压。
朱橚被叫来的时侯,心中早已了然。
这场迟早要来的正面交锋,终于拉开了序幕。
他走进御药房,看见的便是负手而立的父亲,那身寻常的赭黄色常服,也掩不住其身上渊渟岳峙般的帝王气魄。
“儿臣,参见父皇。”朱橚跪地行礼,动作无可挑剔。
“起来吧。”朱元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陌生的器物,“老五,咱听说,你最近的医术大有长进啊。”
“回父皇,儿臣只是……偶得一些偏方,不敢称医术。”朱橚垂首答道,姿态放得极低。
“偏方?”朱元璋笑了,那笑声在安静的药房里显得格外吓人,“能让咱的太子一夜之间咳疾大减,能让他想出‘特别审理司’这等奇策的偏方,咱倒是想开开眼界。”
他开门见山了。
没有丝毫的铺垫和迂回,朱元璋直接将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用一根线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然后猛地勒紧,直指朱橚的咽喉。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太监和太医恨不得自已是聋子,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朱橚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时侯,越不能乱。
他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默,既是留给自已的思考时间,也是在向对方展示一种“挣扎”和“为难”。
“父皇……”他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奈,“此事……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从头说。”
朱元璋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摆出了一副“咱有的是时间听你编”的架势,“从你是如何学到那神鬼莫测的医术,又是如何懂得那庖丁解牛般的朝堂之术,一五一十,说给咱听。”
朱橚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一个无法让眼前这位多疑雄主信服的解释,换来的可能就是锦衣卫的诏狱和永无天日。
他再次跪下,郑重地叩首道:“父皇,儿臣所学,非源于书本,亦非臣子自悟,而是……得遇一位方外奇人,梦中点化。”
“方外奇人?梦中点化?”朱元璋的眉毛挑了挑,眼神中的讥讽更浓了,“你当咱是三岁的娃娃,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托词?”
“儿臣不敢!”朱橚抬起头,目光诚恳而坚定,“此事听来荒诞,却是实情。
数年前,儿臣在封地,曾于一山中道观避雨,夜里得一梦。
梦中,有一白发老者,自称‘鬼谷先生’,他说……”
他故意在此处停顿,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
果然,当“鬼谷先生”四个字出口时,朱元璋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鬼谷子,那是战国时期传说中的人物,纵横家之祖,其门下苏秦、张仪,皆是搅动天下风云的策士。
这个名头,足够大,也足够神秘。
“他说什么?”朱元璋的语气中,少了一丝轻蔑,多了一分探究。
“他说,天命在朱,大明朝乃华夏正统,父皇您,更是扫平群雄、再造乾坤的千古一帝。”
朱橚先送上一顶高帽,这是永远不会错的开场白。“
他还说,帝王治世,犹如人l养生。
人l内有邪祟病菌,则百病丛生;国家内有奸佞贪腐,则社稷动荡。
故而,医者治人,当知其血脉经络,辨其病灶源头;君王治国,亦当察其朝堂派系,明其矛盾核心。
二者,理本相通。”
朱橚开始了他精心编织的叙事。
他将现代的医学、物理学、政治学知识,全部拆解,用古代能够理解的概念重新包装。
“那位先生,在梦中向儿臣展示了诸多闻所未闻的‘格物之学’。
他称,天地万物皆由微不可见的‘元气微粒’构成,人l亦然。
所谓病,不过是某些败坏的‘恶气’侵染了血脉,只需用至纯至净之物,涤荡其秽,便可康复。
儿臣那‘静脉输液’之法,便是由此理悟出。
那琉璃管、细针,不过是效仿先生梦中所授的‘道器’罢了。”
“至于那奏折上的计策……”朱橚话锋一转,“先生曾让儿臣观历朝兴替之画卷。
他说,为君者,最忌事必躬亲,亦忌大权旁落。
权力,当如手中之沙,握得太紧,会从指缝流光;握得太松,则会随风而散。
必当分而治之,相互掣肘,方能稳如泰山。
他点评历代权臣,剖析党争之祸,教导儿臣的,不过是些‘帝王南面之术’的皮毛。”
一番话说完,朱橚伏地叩首,久久不起:“先生点化之后,曾言此乃天机,不可轻易示人。
他称儿臣并非将相之才,学此术,非为弄权,只为在关键之时,能为父皇与二哥稍尽绵薄之力,以报天恩。
今日父皇问起,儿臣不敢隐瞒,甘受天机泄露之罚!”
御药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匍匐在地的朱橚。
梦中点化?鬼谷传人?
这套说辞,荒诞不经。
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相信。
但……
朱元璋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蒋瓛密报中的内容:那些诡异的琉璃器皿,那些精细到可怕的人l解剖图,那些如通天书般的符号……如果不是有神鬼莫测的传承,一个闲散亲王,是如何凭空想出这些东西的?
更重要的是,这套说辞,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它解释了朱橚为何既懂医术又懂权谋,因为它将二者归于“通一门学问”。
它也解释了朱橚为何之前藏拙,因为有“天机不可泄露”的禁令。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解释,让朱橚的所有能力,都有了一个“可控”的源头,并赋予了一个“忠诚”的动机——即为大明江山服务。
朱元璋的猜忌心依旧在翻滚,但他作为实用主义者的那一面,却被彻底调动了起来。
他不怕朱橚有本事,他怕的是朱橚的本事来路不明、目的不清。
现在,朱橚给了他一个“说法”。一个他可以暂时接受,并以此为基础,去利用、去掌控的说法。
许久之后,朱元璋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朱橚身边,没有让他平身。
“这么说,你那一身本事,都是那个梦里的老头教的?”
“是,儿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那老头还教了你什么?”
朱元璋的声音幽幽传来。
“先生所学,浩如烟海,儿臣所窥,不过万一。除医、政二途,于农桑、水利、冶炼、军工等,皆有涉猎。”
朱橚抛出了更多的诱饵。
他知道,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自已变得更有价值。
朱元璋的眼中,终于爆发出了一团炽热的光芒。
农桑、水利、冶炼、军工!
这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让一个国家脱胎换骨!
“好……好一个‘鬼谷先生’!”
朱元璋连说两个好字,语气中的寒意却不减反增,“既然如此,咱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施展施展你这‘万一’的本事。”
他转身向外走去,在经过朱橚身边时,停下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胡惟庸案的审理司,已经建起来了。
咱现在交给你一个差事。
咱要你,用你那‘格物之学’,给咱的大明,造出一种比蒙古人的弓、女真人的刀,更厉害的火器。
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不管教你的是仙是鬼,只要你能造出来,咱就信你的故事。要是造不出来……”
朱元璋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杀意,却比任何利刃都更加冰冷。
他迈步走出御药房,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儿子,留在了身后那片浓重的药味和巨大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