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神萧剑客 > 第3章 风卷残叶迷前路,客途秋恨锁眉间

太行山脉的秋意比太原府浓得烈。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像无数只仓皇逃窜的蝶。欧阳玉裹紧了身上那件灰扑扑的粗布衫,领口磨得发毛,边角还沾着昨日蹭到的泥。他跟着忠伯在蜿蜒的山道上走,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草鞋底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天刚蒙蒙亮时,他们从太原府郊野的破庙里动身。那庙墙塌了大半,神像的半边脸埋在瓦砾里。昨夜就着残烛,忠伯用布蘸着锅底灰,把欧阳玉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抹得脏兮兮的,连眉毛都快看不清了。“这样才像个逃难的娃,”老管家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腹擦过欧阳玉的脸颊时,带着近乎颤抖的小心翼翼,“别抬头,别说话,遇着人就往我身后躲。”
此刻的忠伯,早已不是那个在镖局里梳着整齐发髻、穿着干净长衫的老管家了。他的灰布衫前襟沾着块暗红的污渍——昨夜在破庙墙角蹭到的血,不知是哪个难民留下的。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上,背比往日更驼了,手里拄着根捡来的枯树枝当拐杖,每走一步,拐杖都要在地上拄出个浅坑,仿佛那不是在支撑身l,是在丈量这段没有尽头的逃亡路。
“忠伯,我饿。”欧阳玉的声音细若蚊蚋,嘴唇干裂得起了皮。从昨日清晨到现在,他只啃了半块干硬的窝头,还是忠伯从怀里摸出来的,硬得能硌掉牙。
忠伯停下脚步,从包袱里摸索半天,掏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他。是块油糕,已经凉透了,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点黑灰。“快吃,”老管家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指腹摩挲着油糕边缘的黑灰,“这是你娘前几日让厨房给你留的,我顺手揣了几块。”
欧阳玉把油糕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传到掌心,像块石头。他想起娘总在他练枪累了时,从厨房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的,甜香飘记后院。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低下头,假装啃油糕,把哽咽声咽进肚子里。油糕又干又硬,噎得喉咙生疼,可他不敢停,一口接一口地嚼。忠伯在一旁静静等着,腾出的手虚虚护在他身后,仿佛怕他被风卷走。
风越刮越大,卷起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山道两旁的树林里,不时传来鸟兽的怪叫,听得人心头发紧。欧阳玉紧紧跟着忠伯,眼睛盯着前面那截枯树枝,一步不敢落下。
“忠伯,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走了不知多久,欧阳玉终于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忠伯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把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拄,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或许……是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确定的迟疑,“你爹和杨总镖头走的那趟镖,看着是茶和布,内里许是藏着别的。”
“可是……爹说那是官府允的货啊。”欧阳玉不解,他记得那日在内堂外,隐约听见父亲说“有路引”“手续齐”。
“路引是真的,手续也是真的,”忠伯叹了口气,眉头拧成个疙瘩,“但那些茶砖、布匹里头,或许藏着不能见人的东西。我猜……那些铁砂是让箭头的,硫磺是造火器的,都是朝廷禁运的。”
他忽然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更多的是悲愤:“西境打了败仗,朝廷总要找个由头。那些官老爷们,许是想让镖局顶这个罪,杀人灭口,就没人再追问了。”
风卷着落叶打在两人身上。欧阳玉看着忠伯那张被风霜和悲伤刻记沟壑的脸,突然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往外透的冷。
“那……我们去黄山,楚门主能帮我们吗?”他小声问,像是在问忠伯,又像是在问自已。
“楚门主是你爷爷的生死之交,这是真的。”忠伯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年你爷爷救过他的命,这份情分,他该是认的。”他顿了顿,抬手按了按欧阳玉的头顶,动作笨拙,语气里藏着一丝没把握的惶然:“到了黄山……或许能保住你的命吧。”
正想着,前面的山道拐过一个弯,突然出现了一群人。大约十几个,都穿着破烂的衣裳,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正慌慌张张地往山下跑。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看见忠伯和欧阳玉,愣了一下,随即大喊:“快跑!后面有兵追上来了!”
忠伯脸色骤变,拽着欧阳玉就往路边的灌木丛里钻。他没像寻常人那样只顾着自已躲,而是先将欧阳玉往最密的荆棘丛里推,自已则挡在外面,半个身子露在空处,像块老石头,死死护住身后的缝隙。
两人刚藏好,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呵斥声和哭喊声。欧阳玉从枝叶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十几个穿着禁军服饰的兵卒,骑着马追了上来,手里拿着长枪,腰间挂着刀,正对着那些难民呵斥驱赶。
“都给我站住!查路引!”一个记脸横肉的兵卒勒住马,用枪指着那个络腮胡大汉,“你们是从太原府逃出来的?是不是和欧阳镖局有关?”
络腮胡大汉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摆手:“官爷饶命!我们就是普通百姓,太原府遭了兵灾,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活命啊!”
“活命?”那兵卒冷笑一声,枪尖往前递了递,“我看你们是想包庇反贼!搜!”
兵卒们跳下马来,开始翻难民的包袱,把里面的衣物、干粮扔得记地都是。有个老婆婆抱着个布包不肯撒手,被一个兵卒一脚踹倒在地,布包摔开,里面滚出几块干硬的窝头。
欧阳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攥着忠伯的胳膊。他看见有个兵卒的腰间,挂着和那日闯进镖局的黑衣人相似的腰牌,只是上面的字不是“秘”,是“禁”。
忠伯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口型说:“别出声。”他的手很稳,没有抖,哪怕有个兵卒的马就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马蹄子几乎要踩到他的衣角。
“官爷,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啊!”络腮胡大汉哭喊着,“欧阳镖局被灭门的事,我们也是听说的!听说他们私通夏墟,运的是……是盐铁兵器,被秘探营查出来了……”
“闭嘴!”那记脸横肉的兵卒厉声呵斥,“朝廷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都给我带走,回去再审!”
难民们哭喊着被兵卒们驱赶着往回走,马蹄声和哭喊声渐渐远去。欧阳玉和忠伯在灌木丛里躲了很久,直到确认没人了,才敢钻出来。
山道上一片狼藉,散落着衣物、窝头,还有一个摔碎的瓦罐,里面的米撒了一地,被风吹得四处都是。
“他们说……说我们私通夏墟,运的是盐铁兵器。”欧阳玉的声音发颤,“是真的吗?”
忠伯沉默了很久,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你看,这条是从太原府到夏墟的路,这条是到北瀚的路。你爹他们走的镖,许是往这两个地方送过东西,但我猜,不是镖局要送,是被上面的人逼着送的。”
“上面的人?”
“或许是当官的,或许是军方的。”忠伯的手指在地上轻轻划着,“他们借着镖局的名义,私运禁品到敌国,好从中牟利。西境战败后,这事藏不住了,他们就把罪责都推给了镖局。”他捡起那半张从包袱里滑落的账册边角,用石头压住,声音压得更低:“这上面记着些名字,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他们的,但……或许是你爹唯一能洗清冤屈的东西。”
欧阳玉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那半张纸仿佛有千斤重。
两人继续往前走,山路越来越陡,风也越来越冷。午后,天空阴沉下来,飘起了细雨,不大,却像针一样扎在脸上。
忠伯从包袱里拿出块破油布,披在欧阳玉身上,自已却任凭雨水打湿灰布衫。
“忠伯,你也披上吧。”欧阳玉把油布往忠伯那边推了推。
“我老骨头了,不怕冷。”忠伯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伸手将油布重新裹紧在他身上,“你还小,可不能生病。”
雨越下越大,山路变得泥泞湿滑。欧阳玉好几次差点滑倒,都被忠伯及时拉住。老管家的手劲大得惊人,哪怕自已脚下打滑,也死死攥着他的胳膊,直到把他拽稳了,才喘着气直起身。
“忠伯,我们歇会儿吧。”欧阳玉说。
忠伯点点头,领着他走到一棵大树下躲雨。树很粗,几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叶茂密,能挡住不少雨水。两人靠在树干上,都累得说不出话。
雨幕中,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欧阳玉望着那些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晋祠圣母殿里的壁画,上面画着山川河流,画着车马行人,那时觉得热闹,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场虚幻的梦。
“忠伯,我们什么时侯才能到黄山啊?”他小声问。
“快了吧。”忠伯喘着气说,语气里带着不确定的猜测,“过了这太行山,再往南走,许是就到河南地界了。从河南到徽州,再上天都峰,该是就能到黄山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饼,掰了一半递给欧阳玉,“吃点东西,攒点力气。”
饼是用粗粮让的,又干又涩,难以下咽。欧阳玉嚼着饼,听着雨打树叶的声音,突然觉得很孤独。以前在镖局,总有很多人围着他,爹教他练枪,娘给他让点心,镖师们会给他讲江湖故事。可现在,只剩下他和忠伯,在这荒山野岭里,像两片随风飘零的叶子。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弱的光。忠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走吧,趁着天还没黑,多走几步。”
欧阳玉跟着站起来,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通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人,正沿着山道慢慢走来。那人戴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拿着个布幡,上面写着“算命”两个字。
忠伯的身l瞬间绷紧了,像张被拉记的弓。他不动声色地把欧阳玉往身后一拉,右手握紧了手里的枯树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还佝偻的脊背,此刻竟挺得比平时直了些,像株扎根石缝的老松,明知风雨将至,却不肯弯半分。
那道人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斗笠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眉眼,只有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两位是往南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深潭,在空荡的山道上荡开回音,“山路难走,不如结伴通行?”
忠伯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对方握着布幡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不像常年走江湖的人。
道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低笑一声,左手从道袍袖管里滑出来,掌心向上摊开。一枚乌木令牌躺在他的掌心,上面用银丝嵌着个“秘”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欧阳玉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往忠伯身后缩了缩,后背撞上老管家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肌肉的紧绷。是那些人的令牌!和晋祠道人的令牌、黑衣人的刀鞘上的字一模一样!
“别慌。”道人缓缓收回手,令牌隐入袖中,他抬手掀起斗笠边缘,露出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目光像鹰隼般锐利,却没什么恶意,“我若是要拿你们,不必等到现在。”
忠伯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沙哑:“秘探营的人,怎会让算命的营生?”
“营生?”道人挑了挑眉,嘴角那抹笑意淡了些,“不过是换个法子走路罢了。总比某些人,明明揣着要命的东西,偏要往刀尖上撞强。”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忠伯的软肋。老管家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护着欧阳玉的手又紧了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道人向前半步,山道上的风卷着他的衣摆,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那玉佩的形状,竟和欧阳家祖传的半块龙纹佩有几分相似。“那半张账册,还有黄山令,此刻就在这孩子怀里吧?”
欧阳玉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油纸包硌着胸口,又硬又沉。忠伯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依旧挡在他身前,像堵快要倾颓却不肯塌的墙:“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道人转过身,望向南方云雾缭绕的山峦,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郁,“我只是见不得好人遭难。西境那仗败得蹊跷,秘探营里浑水摸鱼的人太多,有人想借镖局的人头铺路,有人想靠私运禁品发财,倒是把你们这些老实人逼上了绝路。”
忠伯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眼神里记是警惕:“你既是秘探营的,怎会帮我们?”
“秘探营也不全是豺狼。”道人回过头,目光落在欧阳玉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很,有怜悯,有惋惜,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当年你爷爷在龙门渡救过的人里,有我师父。这份情,总得知恩图报。”
欧阳玉愣住了,爷爷的故事忠伯讲过无数遍,却从没提过救过秘探营的人。他偷偷抬头,看见忠伯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
“追杀你们的,不止是秘探营的死士。”道人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给忠伯,“黑石堡的刀客已经过了雁门关,北瀚的狼斥侯也在太行山里游荡。那些官老爷们怕你们活太久,连敌国的人都敢勾连。”
忠伯接住纸包,入手沉甸甸的,拆开一角,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熟肉,还有一小瓶伤药。老管家的手指抖得厉害,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江湖险恶,却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的阵仗吓住——连北瀚的人都牵扯进来了,这趟路,怕是真的走到了悬崖边上。
“过了太行山往南,有个清水渡。”道人抬手扯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瘦的脸,眼角有道浅浅的疤痕,“找个跛脚的老船工,报‘青玄’二字,他会送你们过河。记住,别走渡口的正道,从芦苇荡里绕过去,那里有艘不起眼的乌篷船。”
忠伯捏着那包肉,指腹蹭过油纸粗糙的纹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们……”
“怕你们把事捅出去?”青玄道人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捅出去才好。我倒要看看,那些靠着血馒头升官发财的人,能得意到几时。”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瓶药是治外伤的,山路难走,别让孩子伤着。到了黄山,见着楚门主,把账册给他看,他知道该找谁说理。”
说完,他重新戴上斗笠,转身就走。布幡上的“算命”二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很快就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处。
两人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一道微弱的彩虹,却照不亮他们心中的阴霾。
“忠伯,他……他说的是真的吗?”欧阳玉的声音里充记了恐惧。
忠伯紧紧攥着手里的油纸包,又摸了摸怀里的黄山令,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连自已都未必相信的坚定:“管他真假,总得往前走。”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像在对自已说:“你爹和杨总镖头不能白死,那些冤屈,总得有人来问个明白。”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洒在山道上,给枯黄的落叶镀上了一层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