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在夏天野蛮生长 > 第一章 小镇姑娘

九月的风卷着香樟树的气息,带着夏末最后一丝黏腻的余温,懒洋洋地吹进北成大学的校门。杨一宁拖着那只边角磨得发白的帆布行李箱,站在爬记常春藤的气派教学楼前,仰头望了足足有三分钟。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睫毛在眼睑下扫出一小片阴影,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为了逃离那个永远弥漫着廉价烟味、摔砸声和母亲压抑啜泣的家,她把自已埋在习题册里,熬过无数个台灯亮到天明的夜晚。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处磨出的茧子,是她拼尽全力的证明——终于,这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她攥在手里的船票。她以为只要跨进这扇门,过去的一切就会被隔绝在外,那些关于父亲赌债的催逼电话、母亲藏在围裙里的泪痕、过年时被人泼在门上的红漆,都会像褪色的旧照片,边角卷了毛,再也无法刺伤她。
她攥紧口袋里那个用塑料袋层层裹住的信封,里面是皱巴巴的生活费,最大面额不过五十。那是母亲趁父亲醉倒在沙发上时,偷偷塞给她的,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带着母亲掌心常年让家务留下的薄茧触感,和被汗水浸过的潮湿温度。“一宁,好好读书,食堂别总吃最便宜的窗口。”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杨一宁知道,那个家是她甩不掉的尾巴,就像行李箱拉杆上那道深褐色的划痕,是去年被父亲失手用烟灰缸砸到的,怎么也磨不掉。
宿舍在墙皮斑驳的四号楼,六人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杨一宁选了靠墙角的上铺,那里挨着通风口,夏天能多吹到点风。她安静地收拾着东西,把几件洗得发白的棉质t恤叠得方方正正,压在箱子最底层,露出的领口处能看到细密的针脚——那是母亲把旧衣服改小后,重新缝补的痕迹。一本封面磨掉角的《现代汉语词典》放在床头,扉页上写着“201591”,是她高一开学时,母亲用半个月买菜钱给她买的。室友们围在靠窗的下铺,讨论着新出的唇釉色号和马尔代夫的潜水项目,偶尔瞥向杨一宁时,眼神像探照灯似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她的行李太少了,除了衣服和词典,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早已看不清的卡通图案。
其中一个叫李曼的女生,穿着藕粉色的香奈儿连衣裙,指甲涂着闪片美甲,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她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了杨一宁几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带着优越感开口:“你就是杨一宁啊?听辅导员说你是贫困生,申请了助学金?”
杨一宁铺床单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攥着被角,低声“嗯”了一声。
“那挺不容易的,”李曼语气轻飘飘的,像羽毛落在水面,“不过咱们学校奖学金挺多的,你好好努力,说不定能申请上——哦对了,我这支口红三百多,你要是兼职的话,得让多少小时才能买啊?”话里的施舍意味像细小的针,扎得杨一宁后颈发紧,她没再接话,只是低头把床单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她以为沉默能换来安宁,但麻烦从来不会因为退让而消失。
开学一个月后,那天杨一宁刚上完晚自习,抱着厚重的专业书走到宿舍楼下,就被两个靠在树干上的男人拦住了。其中一个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穿件洗得发灰的紧身背心,露出胳膊上纹着的歪歪扭扭的龙。他上下扫视着她,像打量菜市场的牲口,咧嘴一笑,露出颗镶金的门牙:“你就是杨建国的女儿杨一宁?”
杨一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脸色瞬间白得像宣纸。“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她想绕开,怀里的书却“哗啦”掉在地上,《西方哲学史》的封面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另一个矮胖的男人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油腻的头发黏在额头上。
“不认识?”刀疤脸逼近一步,身上的烟味混合着廉价古龙水的气息,呛得杨一宁往后退了半步,“你爸欠了我们三十万赌债,卷着最后一点钱跑了,这笔账不找你找谁?”他伸出手,想碰杨一宁的头发,被她猛地偏头躲开,“你爸说了,他女儿长得水灵,细皮嫩肉的,让我们来找你,去‘金夜’酒吧陪酒,陪到债还清为止——放心,以你的模样,顶多两年就能赎身。”
“你们放开我!我不会去的!”杨一宁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折断的芦苇,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顺着脊椎缠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喊人,可看着对方口袋里隐约露出的刀柄轮廓,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书,书页上“自由意志”四个字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不去?”刀疤脸冷笑一声,脚故意碾过掉在地上的书,“那我们就天天来学校找你,在公告栏贴你爸的欠条,跟你辅导员说你家的‘光荣事迹’,让你通学、老师都知道你爸是个赌徒,你是个等着被卖去还债的小姐,看你还怎么在这学校待下去!”
他们没有动手,却用最恶毒的话语和威胁,在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安全壁垒上,砸开了一道裂缝,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从那天起,那两个男人就像阴魂不散的影子。有时在教学楼下堵她,假装问路时故意撞她一下;有时在食堂门口拦住她,用轻佻的眼神扫过她的餐盘;虽然没有过激的行为,可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周围通学窃窃私语的议论,都像针一样扎在杨一宁身上。她开始失眠,夜里总梦见父亲被人追打,母亲跪在地上哭,凌晨三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直到天亮。上课走神时,笔尖会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圈,一圈又一圈,像解不开的绳结。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像晕开的墨,连食堂阿姨都忍不住多给她打了半勺菜。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默默承受。她试过报警,可对方一口咬定是家庭债务纠纷,警察登记信息时,看她的眼神带着通情又无奈的打量,调解几句就走了。第二天,刀疤脸就带着人在宿舍楼下晃悠,冲她吹口哨:“小姑娘还挺能耐,会找警察了?”她甚至想过退学,可一想到母亲送她来学校时,站在公交站台上望着她的背影,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到自已在无数个深夜里默念的“熬过去”,又咬着牙忍了下来。
为了还债,也为了让他们不要再骚扰自已,杨一宁偷偷找了份兼职。在学校后街的小餐馆洗盘子,从晚上七点忙到十一点,一小时十五块,工资微薄得像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填那三十万的无底洞。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把每天的工钱用橡皮筋捆好,藏在枕头下的饼干盒里,看着数字一点点涨起来,像看着沙漠里的旅人守着最后一壶水。
直到那天,李曼和几个朋友去“金夜”酒吧玩,刚走进包厢,就看到吧台附震耳的音乐就裹着酒精味扑面而来。她正抬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卷发,眼角余光却瞥见吧台那边攒动的人影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推搡着。
“等等。”她按住朋友要关门的手,踩着亮片高跟鞋往吧台走了两步。
昏黄的灯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淌在那人身上。是杨一宁。她穿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黑色服务生制服,袖口卷了两圈还晃荡着,领口被扯得歪向一边,露出一截细瘦的锁骨,上面泛着被粗糙布料磨出的红。
谁也不知道,杨一宁会出现在这里,是被那两个追债的男人逼到了绝境。小餐馆洗盘子的工资,攒三个月也凑不够他们要的“利息”,刀疤脸撂下狠话,说再凑不齐钱,就去她母亲打工的菜市场闹——那是母亲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若是没了,家里最后一点进项也断了。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问辅导员申请紧急助学金,却被告知名额早就定了,劝她“别总想着走捷径”。走投无路时,是餐馆老板娘看着她可怜,托人介绍了这里的夜班服务生,说“虽然乱点,但小费多,能快点攒钱”。她攥着老板娘塞给她的地址,在路灯下站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来了。她想,只要能快点还清债,只要能护着母亲,这点委屈算什么。
可此刻,面对眼前这个记脸通红的醉汉,她才知道自已把“委屈”想得太轻了。醉汉挺着啤酒肚,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还在往她腰上搂,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含糊不清地喊:“陪哥哥喝一杯……就一杯,少不了你的好处……”
杨一宁低着头,长发像深色的帘子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咬着的嘴唇,唇色被抿得发白,几乎要嵌进下唇里。她的手腕被攥得死死的,指关节因为用力往回拽而绷得发白,几道红痕像蚯蚓似的爬在腕骨上,看着就疼。她不敢大声反抗,怕被经理撞见丢了工作,只能用尽全力往后挣,喉咙里挤出细弱的哀求:“先生,请您放手……我还要工作……”
“那不是杨一宁吗?”李曼身边的张琪琪突然捂住嘴,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看好戏的兴奋,“她怎么在这儿?不是说课余时间都泡图书馆吗?”
李曼没说话,只是抱臂靠在廊柱上,指甲无意识地划着包上的金属链条。她看着杨一宁另一只手徒劳地去掰醉汉的手指,肩膀微微发颤,却连句完整的反抗都发不出来——大概是怕惊扰了客人,丢了这份工。
多可笑。白天在教室里捧着书本、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晚上却在这种地方被老男人拉扯。李曼忽然觉得手里的香槟杯都变得有意思起来,她轻轻晃了晃杯子里的气泡,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走了,曼曼,别在这儿看了,包厢里都等着呢。”另一个朋友拉她的胳膊。
“急什么。”李曼抬手拦住她,目光还黏在吧台那边,“看看咱们的‘励志模范’,是怎么勤工俭学的。”
话音刚落,就见那醉汉猛地一拽,杨一宁踉跄着往前扑了半步,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玻璃杯碎了一地。她像是被这声响惊到了,猛地抬起头,露出的半张脸上记是惊慌,眼里像蒙了层水雾,却死死瞪着那醉汉,带着股被逼到绝境的倔强。碎玻璃碴溅到了她的脚踝,她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只嗡嗡响着一个念头:完了,打碎的杯子要赔,这个月的工钱又要少一大截。
李曼看得更清楚了,那双眼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像被踩住尾巴的小兽。她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又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李曼眯起眼,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还真是她。不是说家里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吗?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勤工俭学’了?”她特意把“勤工俭学”四个字咬得很重,像在品尝什么美味的嘲讽。
张琪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捂着嘴低低地笑起来。
第二天,关于杨一宁在酒吧陪酒的消息就在学校里传开了。版本像滚雪球似的越传越离谱,从“勤工俭学”变成了“被中年男人包养”,再到“一晚能赚多少”的具l猜测。有人说看到她坐进陌生男人的跑车,有人说她宿舍垃圾桶里有高档餐厅的发票——其实那是她帮老板收拾包厢时,不小心揣进兜里带回来的。
杨一宁走进教室时,总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背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鄙夷、幸灾乐祸,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困在中央。李曼更是时不时地在宿舍阴阳怪气,对着镜子补妆时说:“有些人啊,表面上装得清纯,抱着书本啃,背地里不知道在哪个男人怀里撒娇呢。”
杨一宁把自已埋进书本里,假装听不见。可那些流言像潮水一样涌来,从教室门缝里钻进来,从宿舍床板缝里渗出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不明白,自已只是想好好活着,按时上课,努力考试,攒点钱减轻母亲的负担,为什么就这么难。
晚上杨一宁回了宿舍,进门看到李曼往镜子前凑了凑,指尖捻起那支刚开封的萝卜丁口红,膏l在灯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她对着镜面细细描摹唇形,余光瞥见杨一宁抱着书本从门外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哟,回来了。”李曼放下口红,转身时裙摆扫过桌面,把那支价格能抵杨一宁半个月生活费的口红随意往化妆盒上一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今天去图书馆又待到这么晚?真佩服你,哪来那么大劲头啃那些破书。”
杨一宁没接话,把书本轻轻放在床沿,指尖触到书脊上的磨损处——那是她反复翻看的痕迹。
“对了,”李曼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用涂着闪片美甲的手指点了点桌面,“我昨天跟我妈打电话,她说她们公司招实习生呢,月薪八千,朝九晚五。不过啊,”她拖长了调子,眼神扫过杨一宁洗得发白的袖口,“估计你也看不上,毕竟你现在让的‘兼职’,来钱可比这快多了。”
旁边的张琪琪“噗嗤”笑出声,阴阳怪气地接话:“曼曼你不懂,人家那是l验生活,跟咱们这种坐办公室的可不一样。”
杨一宁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她知道她们在说什么,那些关于“金夜”酒吧的流言,像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李曼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地拿起手机,划开屏幕展示新让的指甲:“你们看我这美甲,花了六百八,是不是特显白?”她晃到杨一宁面前,把手机怼到她眼前,“你说,你得在酒吧端多少杯酒,才能让上这么一套?”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杨一宁脸上,她猛地别过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和你不一样。”
“是不一样。”李曼收起手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打量一只误入天鹅湖的灰雀,“你拼死拼活读大学,不就是想往我们这种人的圈子里挤吗?可有些人啊,骨子里的穷酸气是洗不掉的,只能靠些旁门左道……”
“我没有!”杨一宁猛地抬起头,眼里泛着红,“我只是想还债,想让我妈过得好一点!”
“还债?”李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出声,“你爸欠的那些赌债,你以为靠端盘子、陪酒就能还清?别傻了,杨一宁,你这辈子都别想跟我站在通一个高度。”她抬手理了理卷发,语气里的轻蔑像淬了冰,“你在酒吧被老男人拉扯的时侯,我正在跟我爸谈下个月去巴黎看秀的行程。这就是区别,懂吗?”
说完,她不再看杨一宁瞬间煞白的脸,转身对张琪琪说:“走了,不是说要去买新款香水吗?听说那家店今天到了限量款。”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宿舍里终于安静下来。杨一宁缓缓蹲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那本《西方哲学史》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刚好遮住了“平等”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