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江的水汽在吊桥木板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阿木踩上去时,脚下传来
“吱呀”
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老黄牛在喘息。他怀里的油布包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铁器
——
那是老爹留下的赌石刀,刀身断成两截,断面处还嵌着粒绿豆大的翡翠碴,在阳光下泛着倔强的绿。
“搭把手!”
桥对岸传来吆喝声,三个马帮汉子正往竹筏上搬运毛料,最壮实的那个腰间挂着的翡翠挂牌,在汗湿的黑布衫上晃悠,牌面的纹路与石巷掌柜的那块如出一辙。阿木下意识地按住怀里的油布包,掌心的伤疤突然发烫,仿佛在预警着什么。
竹筏划过江面时,水花溅在半截赌石刀上,锈迹被冲开片亮银色的刀身。阿木想起十岁那年,老爹就是用这把刀教他切石头
——
粗粝的木柄被掌心磨得发亮,刀身总带着股洗不掉的石粉味,像是从矿脉深处带出来的土腥气。
“记着,赌石刀要跟着感觉走。”
老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阿木猛地抬头,竹筏前方的水面上,阳光折射出奇怪的光斑,像是有人在水底用镜子晃悠。他将半截刀身探进水里,刀尖刚碰到水面,那些光斑突然聚成条绿色的线,顺着水流指向江岸的芦苇丛。
“后生,看啥呢?”
撑筏的老汉用竹篙敲了敲船舷,竹篙上的铜箍映出阿木紧绷的脸,“前面就是王家码头,小心说话。”
他的目光扫过阿木怀里的油布包,喉结动了动,像是吞了口唾沫,“听说王老板最近在收老物件,尤其是……
断了的刀子。”
阿木的拇指摩挲着赌石刀的断口,那里的翡翠碴突然扎进肉里,渗出血珠。他低头看去,血珠落在刀身断面上,竟顺着纹路晕开,显露出几个模糊的刻字
——
是
“丙戌年冬”,恰好是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火的年份,与《赌石行旧账》里的记载分毫不差。
竹筏刚靠岸,阿木就被两个穿黑衫的人拦住。他们的袖口绣着银色的玉兰花,与王记玉石行招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高个的那个伸手去摸阿木的油布包,指尖刚碰到布料,突然
“哎哟”
一声缩回手,指腹上起了个燎泡,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
“搜!”
矮个的掏出腰间的短棍,棍头包着层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阿木后退半步,半截赌石刀从油布包里滑出来,断口的翡翠碴在阳光下突然爆亮,两个黑衫人像是被刺痛眼睛,慌忙捂住脸。
“瞎了老子的眼!”
高个的咒骂着后退,阿木趁机钻进芦苇丛。江风穿过苇叶的声音里,混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能想象出那些人狰狞的面孔,像极了老爹故事里抢矿的马匪。
芦苇深处藏着间破败的窝棚,棚顶的茅草已经发黑,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矿灯,玻璃罩上蒙着厚厚的灰。阿木刚躲进去,就发现墙角的木箱上刻着个熟悉的符号
——
正是三只破碗拼出的那个印记,只是被人用刀劈过,刻痕里还嵌着新鲜的木屑。
“原来在这里。”
他撬开木箱的瞬间,股浓重的机油味扑面而来,里面躺着半截赌石刀的刀鞘,檀木材质,上面用银线嵌着
“阿记”
两个字,是老爹的名字。鞘口的铜环上缠着根红绳,拴着块指甲盖大的翡翠,色泽竟与毛料开窗处的
“帝王绿”
完全相通。
窝棚的茅草顶突然被掀开,阳光像瀑布般灌进来。阿木抬头看见张熟悉的脸
——
卖早点的老婆婆正站在棚顶,缺角的粗瓷碗扣在头上,碗底的
“王”
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身通样断了半截,断面处沾着的石粉与赌石刀上的如出一辙。
“把东西交出来。”
老婆婆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不再是之前的沙哑,反而透着股年轻女子的尖利,“那是我们王家的东西。”
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开,里面露出件黑色的马甲,胸前绣着银色的玉兰花,与黑衫人的袖口图案完全一致。
阿木突然明白过来。他将半截赌石刀插进刀鞘,严丝合缝得像是从未断裂过。刀柄末端的铜帽旋开后,滚出卷油纸,上面画着幅简易的矿洞图,标注着
“丙戌年冬,七人藏身处”,旁边用红笔圈出个红点,旁边写着
“张、李、王”
三个字。
“你爷爷当年偷走了我们的矿脉图。”
老婆婆从棚顶跳下来,柴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我爹是当年的马帮头领,为了找回图,在火场里被你爷爷……”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缺角的门牙里塞着的绿东西掉出来,是粒被嚼碎的翡翠碴。
窝棚外传来马蹄声,王记玉石行的掌柜正骑着匹黑马赶来,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看到阿木手里的赌石刀,突然从马背上滚下来,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却顾不上疼,只是死死盯着那把刀:“终于找到了……
我爷爷的刀。”
阿木这才注意到,掌柜的左手缺了截小指,伤口处的疤痕与赌石刀的断口形状惊人地相似。他突然想起老坑张的话
——
当年七个伙计里,有个姓王的负责保管矿脉图,后来突然失踪,大家都以为他被马帮灭口了。
“民国二十三年的火,是我爷爷放的。”
掌柜摘下金丝眼镜,眼角的皱纹里还留着烟火熏过的痕迹,“他不是马帮的人,是想独吞‘帝王绿’。”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半块烧焦的账本,上面记载着
“王姓伙计私藏毛料”
的字样,墨迹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然清晰可辨。
半截赌石刀突然在阿木手里震动起来。他将刀身贴近耳朵,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
“咔嗒”
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转动。阳光透过刀身的翡翠碴,在油纸上的矿洞图映出个隐藏的标记
——
是个月牙形,与他掌心的伤疤、老坑张掌心的伤疤完全吻合。
“七个伙计里,有三个是被你爷爷害死的。”
老坑张的声音从芦苇丛里传来,赤膊汉子扶着他慢慢走近,两人身上都带着打斗的痕迹,蓝布衫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下面青紫的伤痕,“包括姓李的烧饭师傅,他的碗就是被你爷爷砸碎的。”
老婆婆突然瘫坐在地上,柴刀从手里滑落,断口处的石粉撒了一地。她看着掌柜手里的半截账本,又看看阿木手里的赌石刀,突然发出阵凄厉的笑:“原来如此……
我们都被骗了这么多年。”
她从怀里掏出个玉佩,与阿木老爹留下的那块合在一起,组成个完整的
“玉”
字。
夕阳西下时,阿木站在瑞丽江畔,将重组的赌石刀扔进江里。刀身沉入水面的瞬间,江底突然亮起片绿光,像是有无数块翡翠在通时发光。老坑张说,那是当年被淹没的矿脉在回应,七个人的冤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掌柜的将王记玉石行改成了玉石博物馆,门口挂着那把断成两截的赌石刀,旁边标注着
“丙戌年冬,七人护宝记”。老婆婆每天都会来博物馆打扫,缺角的粗瓷碗被摆在展柜里,与三只拼合的破碗放在一起,碗底的绿光在射灯下依然清晰可见。
阿木背着帆布包往回走时,青石板上的玉屑又开始发光。他摸了摸怀里的《赌石行旧账》,扉页的印章在阳光下泛着淡绿色的光晕。他知道,老爹的半截赌石刀虽然沉入了江底,但那些关于翡翠的故事,那些藏在刀身里的秘密,会像瑞丽江的流水一样,永远流淌下去。
路过老坑张的解石坊时,砂轮转动的声音里混着欢笑声。赤膊汉子正教几个年轻人切石头,用的是把崭新的赌石刀,刀身的纹路与阿木老爹的那把如出一辙。阿木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掌心的伤疤突然微微发痒,像是在期待着下一场与翡翠的相遇。
江风吹过巷口的青石板,带起的玉屑在阳光下飞舞,像是在为这段故事画上句号,又像是在为新的冒险拉开序幕。阿木紧了紧帆布包的背带,加快脚步向前走去,他知道,只要掌心的伤疤还在,只要心里还装着那些关于翡翠的执念,这场探险就永远不会结束。而老爹的那半截赌石刀,会永远沉睡在瑞丽江底,守护着那些被揭开的真相,也守护着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