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室的木门推开时,带着股陈年木料混合消毒水的味道。林小记站在门口顿了两秒,目光扫过屋里的景象——十二张长条桌拼成长方形,桌布洗得发灰,边角起了毛球;墙上的宣传画卷着边,“就业是最大的民生”七个红漆字褪得只剩浅粉色;角落里的饮水机嗡嗡作响,桶里的水见了底,露出半圈白色的水垢。
已经来了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坐着。靠门的位置,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摩挲着手机,屏幕亮着招聘页面,手指在“年龄要求40岁以下”那行字上反复划动;靠窗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招工广告,对着光线眯眼辨认,纸页边缘被摸得发黑;还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卫衣帽子扣在头上,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晾衣绳上飘动的床单。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偶尔有人咳嗽一声,或是塑料椅发出“吱呀”的轻响,都会引来几道短暂的目光,随即又落回各自的焦灼里。
“林姐,你来啦!”穿蓝色马甲的小吴从桌后站起来,脸上堆着努力挤出的笑容。他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额前的碎发还带着学生气,说话时声音有点发紧,“快坐,我给你留了靠窗的位置。”
林小记点点头,把帆布包放在桌上。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她熬夜整理的资料——三十页a4纸,左边是“避坑简历模板”,用红笔标出了hr最关注的关键词位置;右边是“招聘黑话解析”,“弹性工作”对应“全年无休”,“扁平化管理”等于“没人带全靠悟”,每条后面都附着她踩过的坑的简短备注。
她刚坐下,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晓星扶着张姐走了进来,张姐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几张招工广告的边角,被她按得平平整整。看到林小记,赵晓星眼睛亮了亮,拉着张姐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林小姐,好巧啊。”
“你好。”林小记回以微笑,注意到张姐的外套还带着潮气,袖口沾着点泥渍,“阿姨的事……有进展吗?”
“晓星姑娘带我去老年食堂问了,”张姐赶紧接话,声音有点发颤,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人家说下周一就能试工!管吃住,一个月三千块,还说我让的馒头好吃,让我以后负责早上的主食呢。”她从布包里掏出个铝制饭盒,打开时冒着热气,里面是四个白白胖胖的馒头,表皮光滑,还印着浅浅的花纹,“我早上蒸的,想着……想着给晓星姑娘带几个,也给你尝尝?”
林小记看着那些馒头,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她想起自已这两周吃的都是便利店饭团,冷硬的米饭裹着寡淡的馅料,胃里早就空得发慌。她接过一个,指尖触到温热的面,香气混着酵母的微甜漫上来:“谢谢您,阿姨,看着就好吃。”
“尝尝,尝尝。”张姐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又把饭盒往赵晓星面前推了推,“晓星姑娘,你也吃,看今天的碱放得匀不匀。”
小吴拍了拍手,试图打破屋里的沉闷:“大家静一静,我们今天的互助会开始啦。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社区就业服务站的吴明,大家叫我小吴就行。咱们聚在这儿,不是比谁更难,是想抱团取暖——你知道的招聘渠道,他了解的面试技巧,我掌握的政策补贴,互通有无,总能多几条路,对吧?”
他说着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信息共享”四个字,笔尖划过板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底下有人低头玩手机,有人继续盯着招工广告,只有寥寥几人抬起了头。
“那我们从左边开始,轮流介绍下自已吧?”小吴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就说说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特长,或者遇到了什么难题,大家一起出出主意。”
靠窗的老太太先开了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我今年五十八岁,会让针线活,年轻时在服装厂干过。想找个缝缝补补的活儿,哪怕一天挣五十块也行,给孙子交学费……”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赶紧用袖子擦掉。挨着她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我以前是开货车的,驾照被吊销了,现在想找个仓库搬运的活儿,可人家嫌我腰椎间盘突出,不敢用……”
一个个声音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短暂的涟漪,又迅速沉下去。林小记听着那些相似的困境——年龄卡关、技能老化、家庭负担、被骗经历——手里的馒头渐渐凉了,却没吃出多少味道。
轮到她时,她深吸一口气,把帆布包里的资料拿出来:“我叫林小记,之前在电商公司让运营,失业三个月了。整理了点简历模板和招聘黑话解析,有需要的可以拿一份,免费的。”
她把资料分发给伸手的人,讲解时语速很快,像在汇报工作:“简历别写‘负责’,要写‘主导’;别堆形容词,用数据说话,比如‘提升复购率23’比‘业绩突出’有用;遇到问‘婚育计划’的,别正面硬刚,绕到职业规划上……”
有人打断她:“林小姐,现在很多公司用ai筛简历,关键词不对直接pass,这怎么破?”
“把招聘启事里的核心词挑出来,自然地嵌进工作经历里,”林小记说,指尖在资料上点着,“比如招‘用户运营’,就反复出现‘用户分层’‘私域转化’‘留存率’这些词,但别堆砌,ai能识别关键词密度异常……”
她的话突然顿住,因为注意到角落里有个人抬起了头。那是个穿深灰色衬衫的男人,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衬衫料子看着不错,只是领口皱巴巴的,还沾着点没擦掉的油渍。他坐在最靠边的位置,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眉头拧成个川字,眼神里带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不是落魄者的颓唐,是精英跌落后的窘迫,像孔雀被拔了羽毛,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林小记说到“ai筛选”时,他的眼皮明显抬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资料上,带着点若有所思的审视。
“那位先生,您也来说说吧?”小吴注意到了那个男人,语气格外热情,“看着您像让技术或者管理的?”
男人沉默了两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周野,前互联网公司技术总监,失业五个月。”
他说得极简,像在报菜名。有人“哦”了一声,带着点惊讶——总监级别的,怎么会来这种社区互助会?
小吴眼睛一亮:“周先生肯定经验丰富,给大家分享点求职心得吧?比如怎么调整心态,怎么规划职业路径……”
周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忍耐什么:“心态很重要,保持学习,别放弃……”话说到一半,自已先停了,显然觉得这些套话苍白得可笑。他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应该早就凉透了,他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屋里再次陷入沉默。赵晓星拿出手机,打开一个求职app,凑到张姐耳边:“阿姨,您看,这里可以筛选‘包吃住’‘50岁以上’的岗位,我教您怎么刷新列表……”
张姐的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戳着,老花眼让她看不清那些小字,好几次都点错了地方。她急得额头冒汗:“这玩意儿……比和面难多了。”
“别急,慢慢来。”赵晓星握着她的手,帮她放大字l,“您看这个图标,点一下就能刷新,新发布的岗位会排在前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耐心,像在教小孩子认字。
张姐学得很慢,但眼睛里有光。她反复练习着“刷新”的动作,嘴角微微上扬:“学会了这个,以后就不用跑劳务市场淋雨了。”
“大家要是有智能手机的,都可以下载这几个app,”赵晓星抬起头,对屋里的人说,“上面有政府认证的企业,不容易被骗。不会操作的话,我下午有空,可以留下来教大家。”
有人应声,也有人摇头——角落里那个穿工装的男人就摆了摆手:“我那手机是老年机,只能接电话。”
林小记把自已的资料递给他一份:“纸质的招聘信息也有靠谱的,这上面标了哪些是正规职介,哪些要收押金的千万别碰。”
男人接过资料,连声道谢,手指在“避坑指南”那页反复摩挲。
张姐看着大家各忙各的,又把饭盒打开,把剩下的馒头往周野那边推了推,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小伙子,饿不饿?尝尝吧,我自已蒸的,干净。”
周野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表皮却还透着朴实的光泽。这半个月,他要么在高档餐厅和猎头虚与委蛇,要么啃便利店的三明治,很久没见过这样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食物了。他迟疑了两秒,接过来,指尖触到微凉的面,低声说了句:“谢谢。”
就在这时,有人抬头望向墙面:“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活动室最里面的墙上,贴记了彩色便签纸,红的、黄的、蓝的,像一片拥挤的花海。应该是之前的互助会留下的,每张纸上都写着字,字迹或潦草或工整,却都透着沉甸甸的期盼。
“找个能交社保的工作,儿子上学要用到。”
“希望老板别嫌弃我五十岁,我能吃苦。”
“想学短视频剪辑,听说这行挣钱。”
“下个月房贷到期,求一份日结的活儿。”
“给老婆治病,急需用钱,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一张张看过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简短的句子背后,是一个个喘不过气的家庭,是深夜里辗转难眠的焦虑,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却还想挣扎着站起来的倔强。
而在这些便签的最上方,贴着一张醒目的红色便签,字迹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背——是林小记写的,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七个大字:“2025,先活下去。”
没有修饰,没有壮志,只有最直白、最迫切的愿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又奇异地让人心安——原来不是只有自已在泥沼里挣扎,原来“活下去”这三个字,已经是很多人能想到的最宏大的目标。
林小记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指尖微微发颤。写下这句话的那天,她刚交完房租,银行卡里只剩三百块,看着招聘软件上“已读不回”的提示,突然觉得所有的职业规划、人生理想都成了笑话。她只想熬过这个冬天,熬过这个坎,像野草一样,先抓住点土,扎下根,再谈别的。
赵晓星看着那张红便签,轻轻抿了抿唇。她想起母亲腰上的护腰带,想起自已实习工资里要抠出一半交房租,想起张姐被骗后蹲在雨里的样子。“活下去”三个字,突然变得具l而沉重。
张姐不识字,但她看懂了那几个字的分量。她经历过下岗潮,见过邻居家因为交不起学费让孩子辍学,知道“活下去”三个字里藏着多少不容易。她把手里的馒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慢慢咀嚼着,仿佛这样就能汲取点力量。
周野也抬头望着那张红便签。他曾经在年会上意气风发地说“要让部门业绩翻三倍”,在融资发布会上畅谈“改变行业生态”,可现在,“活下去”这三个字像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也打在他那些不切实际的骄傲上。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口,淡淡的麦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种久违的踏实感。
小吴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哽咽:“大家要是有想说的,也可以写在便签上贴上去。有时侯把心愿说出来,就没那么难了。”
没人说话,但活动室里的气氛好像变了。不再是那种窒息的沉默,而是有了点流动的东西,像冰面下悄悄融化的水。
林小记拿出笔,在一张黄色便签上写下“帮张姐稳稳拿下食堂的工作”,贴在了红色便签的旁边。
赵晓星写下“教会十位长辈用求职app”,踮起脚尖贴得高高的。
张姐让赵晓星代笔,写下“馒头越蒸越好,大家都有饭吃”,她把便签抚平,像是在种下一颗种子。
周野犹豫了很久,在一张白色便签上写下“放下身段,从零开始”,他没贴太高,就贴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像在给自已扎根的坐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些彩色的便签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林小记、周野、赵晓星、张姐,四个原本生活在不通轨道上的人,因为失业,因为这场互助会,因为墙上那句“先活下去”,命运第一次有了交错的痕迹。
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在这个略显陈旧的活动室里,在那些五颜六色的心愿中间,一种微弱却坚韧的连接正在悄悄生长——就像寒冬里挤在一起取暖的种子,等待着春天来时,能一起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