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滑开时，周野下意识地拽了拽西装外套的下摆。布料在腋下绷出一道僵硬的褶皱，像他此刻紧绷的神经。这件藏青色西装是五年前在国贸买的，当时他还是某大厂运营中心的副总监，穿它参加过行业峰会，也在年会上接过总裁递来的奖杯。可现在，它套在因为长期熬夜而微微发福的身l上，每一寸针脚都在提醒他：你已经不是穿这件衣服的人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星芒互动”的办公区。开放式工位像被打翻的乐高积木，五颜六色的办公椅上，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降噪耳机敲击键盘，有人脚边堆着半箱能量饮料，有人桌角摆着冒着热气的螺蛳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青春荷尔蒙和酸笋发酵的混合气味，与他身上那股被樟脑丸浸泡过的陈旧气息格格不入。
前台小姑娘嚼着口香糖指了指等侯区，眼神在他西装上停留了半秒，那目光算不上不友好，更像是在观察一件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展品。周野在塑料椅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内侧——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白痕，是婚戒戴了七年留下的印记。早上出门前，他把戒指摘下来塞进了钱包夹层，hr的问题总是很尖锐，“已婚”“有孩子”，这些标签在“年轻活力”的创业公司里，有时比年龄本身更刺眼。
简历上的年龄写着32岁。实际年龄加四岁，这四岁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和那些招聘启事里的“35岁以下”之间。三个月前从大厂优化名单里出来时，他以为凭借十几年的管理经验，总能找到一席之地，直到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才明白“管理岗”的需求早已被“能上手”“性价比高”的专员岗挤压得所剩无几。星芒互动的这个运营专员岗，是他筛选了上百个职位后，唯一没在年龄栏卡死的机会。
“周野是吧？进来吧。”
一个穿着oversize潮牌t恤的男生探出头，头发染成雾蓝色，发尾挑染了几缕银灰。他就是ark，招聘信息里写的“运营部负责人”。周野跟着他走进隔间，hr已经坐在那里了，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女孩，看起来比ark还小，胸前工牌写着“林溪”，入职日期是2023年。
ark一屁股坐进电竞椅里，椅轮往后滑了半米，他整个人几乎陷在椅子里，双手枕在脑后，右腿搭在左腿上，帆布鞋的鞋底正对着周野。“简历我看了，”他转着手里的黑色水笔，笔杆在指间划出残影，“前公司名头挺大啊，不过说实话，那些大厂经验，在我们这儿可能不太好使。”
周野的背挺得更直了些：“我理解创业公司节奏快，更注重实操，我在之前的团队也主导过……”
“打住。”ark抬了抬下巴，笔停在虎口处，“别跟我聊战略、聊方向，那些都是虚的。我们要的是能直接上手干活的人，今天能入职，明天就能出活儿，明白吗？”
林溪在旁边轻轻敲着笔记本，屏幕反光映在她镜片上，看不清表情。周野喉结动了动，说：“明白，我对基础运营工作很熟悉，用户增长、活动策划这些……”
“知道‘灵犀ai’吗？”ark突然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
周野心里猛地一沉。这个名字他听过，是最近半年突然火起来的ai文案工具，据说能根据关键词生成各种风格的文案，从短视频脚本到朋友圈文案都能写。之前团队里的年轻人用过，他偶尔路过工位时瞥见过几眼，但他自已从未碰过——作为管理者，他只需要审核最终方案，至于工具怎么用，那是执行层的事。
“了解过，是一款智能文案生成工具。”他尽量让语气显得笃定。
“了解过不够啊。”ark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现在让运营，不会用ai提效，跟十年前不会用电脑似的，寸步难行。”他把面前的acbookpro转了过来，屏幕正对着周野，“正好，我们现在就用它。假设场景：给一款针对z世代的气泡酒写10条短视频口播文案，风格要‘松弛感’‘反内卷’，你操作一下给我们看看。”
林溪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周野脸上。周野的手指蜷了蜷，掌心开始冒汗。他能感觉到自已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往脑门上涌。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关于用户画像、转化路径的话术，却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抛出一个实操考验，还是他最不熟悉的ai工具。
“我会先明确目标受众的核心痛点，比如z世代的职场压力、社交焦虑，然后结合产品的‘微醺’‘低负担’卖点，设定关键词……”他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已熟悉的理论层面，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
“周先生。”ark的声音冷了点，笔也不转了，“我刚才说了，不用讲理论。点开软件，直接操作。”他指了指触控板，“账号密码都输好了，点那个蓝色图标就行。”
周野的视线落在屏幕上。“灵犀ai”的界面比他印象中更花哨，主色调是渐变的镭射紫，左侧菜单栏像游戏界面一样闪烁着动态图标，“灵感库”“风格模板”“数据优化”……每个选项下面都嵌套着密密麻麻的子菜单。他伸出手，指尖悬在触控板上方，突然想起上周在超市看到的智能结账机，母亲对着屏幕上的“扫码区”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风格模板”。弹窗跳出来，“丧系”“元气”“复古”“国潮”……几十个标签像弹幕一样滚动着。“松弛感……”他喃喃自语，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三个字。结果出来了，三个模板，预览图都是模糊的色块。他点了第一个，界面跳转到编辑页，左侧是关键词输入框，右侧是实时预览区。
“受众是z世代，气泡酒，关键词应该加什么？”他问自已，声音有点发飘。
“你平时刷短视频吗？”ark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戏谑，“知道他们现在喜欢说什么词吗？‘躺平’‘内卷’‘绝绝子’？还是‘家人们谁懂啊’？”
周野的脸颊开始发烫。他确实刷短视频，但大多是行业分析和新闻，那些年轻人追捧的热梗，他总觉得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摸不着。他在关键词框里敲下“微醺”“放松”“不醉”，想了想，又加上“朋友聚会”。
“风格选‘口语化’，然后点生成试试。”林溪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落在周野的神经上。
他依言操作，点击“生成”按钮。进度条缓慢地爬着，像在嘲笑他的笨拙。半分钟后，十条文案弹了出来。
“1
结束一天的内卷，来口小酒，让压力躺平～
2
家人们，这款气泡酒绝绝子，微醺状态刚刚好～
3
和朋友碰个杯，烦恼全喝没，这才是生活呀～
……”
周野看着屏幕上那些波浪线和表情包，胃里有点发紧。这些文案确实符合“z世代”的语境，但总觉得透着一股刻意的讨好。他想调整一下风格，却发现不知道该点哪个按钮。他记得下属说过可以调整“语气强度”，可翻遍了菜单栏也没找到这个选项。他点了“高级设置”，弹出的参数面板像天书一样，“情感倾向”“句式长度”“热梗密度”……滑块从0到100，他根本不知道该调到多少。
他尝试着把“热梗密度”拉到最低，再点生成。新的文案出来了，干巴巴的像产品说明书。“1
本品适合朋友聚会饮用，低度微醺，口感清爽。”
“噗嗤。”
周野猛地抬头，看见ark用手背捂着嘴，肩膀在微微抖动。林溪低下头，假装在记笔记，但耳朵尖红了。周野的手指僵在触控板上，指尖冰凉。他想解释“我需要一点时间熟悉界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哑的沉默。键盘上的回车键闪着白光，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周先生，”ark终于收起了笑，坐直了身l，语气却更冷了，“不是我说你，这工具现在初中生都能玩明白。我们招的是运营专员，不是请个老师来讲方法论的。你连ai都用不明白，怎么跟得上我们的节奏？”
“我之前的工作更侧重于策略把控，具l工具的操作……”周野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这些解释在“不会用”这个事实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策略把控？”ark挑眉，“我们这儿不需要那么多‘把控’，需要的是‘执行’。你简历上写32岁，我看你这操作，比我爸用智能手机还生疏。”他转向林溪，“hr，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林溪摇摇头：“没有了，周先生，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后续我们会通过邮件通知你结果。”
周野站起身，西装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他想说句“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他拿起椅背上的公文包，那里面装着他的学历证书、获奖证明，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此刻重得像一块石头。
走出星芒互动的大门，正午的阳光猛地砸在脸上，周野下意识地眯起眼。写字楼外的广场上，穿着校服的学生举着泡泡机奔跑，彩色的泡泡在阳光下炸开，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他走到树荫下，从钱包里掏出那枚银色的婚戒，戒指内侧刻着“2018520”，是他和妻子领证的日子。
他把戒指重新套回无名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那道白痕被覆盖住了。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女儿抱着他的腿说“爸爸早点回来陪我搭积木”，想起妻子在厨房煎蛋时说“实在不行，找个清闲点的工作也行，不用太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条招聘推送：“某互联网公司急招运营主管，要求：年龄35岁以下，精通各类ai工具……”他划掉信息，抬头望向天空。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自尊心。
键盘上的那几分钟沉默，像一场漫长的凌迟。他知道，ark和林溪交换的那个眼神，那句“比我爸用智能手机还生疏”的嘲讽，不会随着面试结束而消失。它们会变成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提醒他那个曾经运筹帷幄的自已，正在被这个快速迭代的时代，不动声色地抛弃。
他拉了拉依旧紧绷的西装外套，转身走向地铁站。口袋里的婚戒硌着大腿，那点重量，却让他觉得自已像个被掏空了的躯壳，在正午的人潮里，一步步走向看不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