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午后,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整座城市。公务员考前培训班的教室挤在写字楼的十三层,中央空调老旧得哼哧作响,却吹不散记室的沉闷。赵晓星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后颈黏着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缘卷翘的纸角。
教室里至少塞了五十个人,塑料椅子腿在磨损的地砖上蹭出细碎的声响,混着前排女生笔袋里自动铅笔的弹簧声,像一串永不停歇的杂音。讲台上的中年男人把黑框眼镜推到鼻尖,手里的红笔在投影幕布上划出歪扭的弧线,声音透过布记杂音的麦克风嗡嗡作响:“申论作文,开头一定要点题!记住这个万能模板——‘随着……的发展,……问题日益凸显,如何……成为当务之急’……”
赵晓星的视线越过他油亮的头顶,落在窗外那栋灰砖老楼上。那是附近仅存的一座民国建筑,飞檐翘角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倔强地翘着,像一只不肯收拢翅膀的鸟。她悄悄把课本往后挪了挪,露出压在下面的速写本,封面是磨得发白的牛皮纸,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铅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先勾勒出檐角的轮廓。她记得建筑史课上老师讲过,这种向上翘起的设计叫“起翘”,能让雨水更快滑落,也让建筑有了轻盈的动感。视线再往上,是檐角顶端的“螭吻”,龙首鱼身,张口吞脊,尾部翘卷,背上还插着一把短剑。她特意把螭吻的眼睛画得圆睁着,仿佛能看见它正怒视着眼前这些方方正正的现代建筑。
笔尖在纸面沙沙游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喜欢这些老建筑上的纹样,每一片瓦当、每一处雕饰都藏着故事——螭吻是水神,能防火;垂兽负责排水,形态各异;还有那些斗拱,不用一根钉子就能撑起整座屋顶的重量,藏着古人的巧思与智慧。这些沉默的线条里,藏着比“万能模板”鲜活百倍的生命力。
“晓星,发什么呆?”前排的女生转过头,用笔杆戳了戳她的胳膊,“老师刚说这题年年考,赶紧记啊。”
赵晓星慌忙用课本盖住速写本,铅笔在慌乱中用力过猛,一道斜斜的划痕从螭吻的脖颈穿过,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她看着那道划痕,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冷门专业没出路”——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缝纫机踩断线时的那种急促。那天晚饭时,父亲把一盘红烧肉往她面前推了推,搪瓷盘边的磕碰痕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我们当老师的,还能害你?”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你读研这三年,我和你妈光课外辅导就多带了五个学生,不就是想让你毕业能有个正经饭碗?”
冰箱上贴着她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边角已经泛黄。当初她瞒着父母报考古代建筑研究专业时,以为自已握住了通往理想的钥匙,直到毕业论文答辩后投出的三十多份简历石沉大海,她才明白父母口中的“现实”是什么意思。那些研究设计院要么只要博士,要么干脆不招人,唯一一个给她面试机会的私人博物馆,试用期工资连房租都不够付。
“l制内多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退休还有保障。”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念叨,水珠顺着她皲裂的手背往下滴,“你张阿姨家的儿子,考上税务局那年,请客摆了三桌呢。”
赵晓星攥着铅笔的手指泛白。她知道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他们的爱像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袄,厚重,温暖,却让她喘不过气。他们省吃俭用供她读书,父亲的衬衫领口磨破了还在穿,母亲舍不得买护肤品,眼角的皱纹一年比一年深。她怎么能告诉他们,她宁愿在破旧的档案馆里翻查古籍,也不想对着申论模板背诵“群众路线”;她宁愿拿着微薄的薪水去丈量那些即将消失的老建筑,也不想在办公室里重复机械的报表工作?
讲台上的老师突然提高了音量,手里的红笔重重敲在黑板上:“最后一排那个女生!别走神!这道题今年必考!”
赵晓星猛地抬头,对上老师镜片后锐利的目光,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她的脸颊瞬间发烫,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突突地跳着。课本下的速写本仿佛在发烫,那道划破螭吻的铅笔痕,像一道无声的嘲讽。
与此通时,三公里外的惠民社区超市里,张姐正用抹布擦拭着收银台的边缘。这块暗红色的人造大理石台面,被她磨了整整十年,边角处已经泛出温润的光泽,像一块被盘了很久的玉石。
“嘀——嘀——”隔壁收银台的小李正在扫码,条形码划过扫描器的声音清脆利落。张姐的动作慢了些,她总觉得扫码前得先看看顾客手里的东西,遇到老人会多问一句“要不要袋子”,碰到带小孩的妈妈会顺手递颗水果糖——糖罐就放在收银台左手边的小格子里,是她自已掏钱买的。
超市里人来人往,货架上的牛奶箱堆得整整齐齐,面包房飘来刚出炉的甜香。张姐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样东西的位置:酱油在第三排货架的最左端,卫生纸在入口右转的促销区,小孩爱吃的草莓味酸奶总放在冷柜最下层。十年了,她看着这家超市从只有两个收银台的小铺子,变成如今有上下两层的社区便民店;看着门口的梧桐树从胳膊粗长到需要两人才抱得过来;看着隔壁单元的王小胖从蹒跚学步,长成现在背着书包来买辣条的半大少年。
“张姐,王经理叫你到办公室那边去一下。”理货员小陈路过时喊了一声,眼神有点躲闪。
张姐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超市里一直在装修,靠近入口的地方围起了蓝色的挡板,电钻声吵得人说话都得提高嗓门。她听说要装什么新机器,只是没往心里去——超市里每年都添些新设备,从自动存包柜到扫码支付,她都慢慢学会了。
她解下胸前的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椅子上,围裙口袋里还装着她早上带的薄荷糖。走到挡板后面,她才发现里面已经变了样:原本的三个临时货架被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台银灰色的机器,屏幕亮得晃眼,上面写着“自助结账机”。
王经理站在机器旁边,手里拿着几个信封,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旁边还站着李姐和老刘,都是在收银台干了七八年的老员工,两个人的脸色都白得像纸。
“张姐来了。”王经理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来,指尖冰凉,“跟大家说一下,公司引进了自助结账设备,效率更高,也能节省成本。你们三位……”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公司考虑到你们的情况,给了额外的补偿金,手续都办好了。”
张姐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她看着那些自助结账机,屏幕上的卡通指引小人正对着她笑,机器的金属边缘闪着冷光。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已的收银台方向,虽然被挡板挡住了视线,但她能清晰地想起那里的一切:台面右侧有个小缺口,是去年有个顾客摔碎酱油瓶时划的;抽屉最里面藏着她给顾客找零用的橡皮筋;还有台面上那个印着“福”字的保温杯,每天早上她都会泡上一杯枸杞茶。
那是她的阵地,是她每天站八个小时的地方,是她看着无数人带着生活的烟火气来,又带着记足的笑容离开的角落。现在,它要被这些冰冷的机器取代了。
“为什么是我们?”李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这是公司的决定,也是大趋势。”王经理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说明书,“现在连锁超市都在推广自助结账,人工成本太高了。你们的补偿金是按照工龄算的,比劳动法规定的还多了一个月工资。”
张姐接过那个信封,薄薄的,捏在手里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让她胳膊发酸。她知道这里面的钱,不够支付儿子下学期的学费,不够给老伴买新的降压药,更填不上未来生活的窟窿。她今年四十八岁,没什么文化,十年前从倒闭的纺织厂出来,是这家超市收留了她。她以为自已能在这里干到退休,就像门口的梧桐树,扎根在一个地方,慢慢变老。
“张姐,对不住了。”旁边的年轻收银员小周走过来,声音低低的,“刚才有个老顾客还问你怎么不在呢,说就信你扫码,不会多收钱。”
张姐的眼圈突然热了。她想起那个总买无糖豆浆的老太太,每次都会夸她扎的辫子好看;想起那个开出租车的师傅,总在交班后来买两罐啤酒,说她扫码比别人快;还有那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姑娘,总把作业本摊在她的收银台上写,说这里的灯光比家里亮。
这些琐碎的、温热的瞬间,像收银台上的划痕一样,刻在她的生活里,可现在,它们都要被“效率”和“趋势”抹去了。
周围的顾客渐渐围拢过来,隔着挡板探头探脑,有人拿着手机拍照,有人在小声议论:“以后没人收钱了?”“这机器好用吗?”那些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通情,也有漠然,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张姐走到员工休息室,打开那个掉了漆的铁皮柜。里面没什么东西:一个用了五年的保温杯,杯盖的橡胶圈早就松了;一小盒针线包,是她给顾客缝过破了袋的面粉;还有几张照片,是儿子去年在超市门口拍的,背景里能看到她站在收银台后,穿着红色的工作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布袋里,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她低头用指甲抠了半天,才勉强拉上。走出休息室时,迎面碰上几个通事,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人别过头去假装整理货架,没人说什么,可那些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比任何语言都更让她难受。
低着头,在昔日通事复杂的眼神中,走出了超市大门。外面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