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零下二十度,空气像淬了冰的刀,一刀刀刮在露出的皮肤上。
法院正门外,顾行霁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领口被寒风撕得猎猎作响。
他跪在最高一级台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截被雪压弯却依旧不肯折断的冷铁。
双膝下是结了一层薄冰的大理石,寒意顺着裤管一路爬进骨缝,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他高举一块纸板,上面用中文、英文、法文各写一行血红的字:
对不起。
墨迹被雪水晕开,像干涸的血迹又活了过来,顺着指尖往下滴。
在他身旁,小小的顾林屿也跪着。
孩子只套了一件奥特曼卫衣,下摆短得遮不住脚踝,膝盖早已冻得通红。
嘴唇乌紫,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每呼出一口气,便在脸前化成一团白雾,又瞬间被风吹散。
他却固执地挺直腰板,双手高高捧着一只纸船,船底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
妈妈回家。
台阶下,九十九只纸船铺满雪地。
每一只,都是三年前姜晚渡亲手缝给他的小星星。
她熬了三个通宵,把九十九颗棉花星星缝进棉布,告诉他:“一颗星星一个愿望,等它们攒够,妈妈就带你去看极光。”
如今,星星被拆线、抚平、折成船,船底再写上新的愿望。
纸船被风掀起,像一场白色的火,在雪地里翻滚、燃烧,最终熄灭成湿透的残骸。
顾林屿的嗓子已经哑了,却仍一声声喊着:
“妈妈”
声音从脆生生的奶音,到撕-裂的沙哑,再到最后一丝丝血腥味。
“妈妈回家”
声带磨破,血丝顺着喉咙往上涌,他咳了一下,嘴角溅出一点殷红,落在雪白的纸船上,像一瓣早夭的梅。
法院大门缓缓打开,法警先走出,随后是姜晚渡。
她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围巾拢到下巴。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没有抬手拂,目光穿过跪在阶上的父子,像在穿过一场旧梦。
脚步微顿,只对孩子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阿屿,先跟爸爸回家。”
顾林屿猛地抬头,冻得紫青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决堤。
他跪着往前挪了两步,膝盖在冰面划出两道血痕,伸手想抱她的腿。
姜晚渡却先一步蹲下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替他把围巾往上提了提,盖住漏出的喉结。
“围巾要系好,别着凉。”
她的指尖碰到他脸上的冰碴,动作温柔得像从前,却没有温度。
孩子哭得更厉害,小手死死揪住她的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姜晚渡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起身时,目光掠过顾行霁。
像看一片雪化后的废墟,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旷。
她转身,法警撑伞护送,背影很快融进纷飞大雪。
顾行霁一直跪着,直到那道背影消失。
雪埋过膝盖,像替他立了一座无声的碑。
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口白雾散在风里。
纸船被风卷起,扑在他脸上,冰凉,湿透。
深夜,江城医院急诊留观室,体温计停在41c,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尖锐地刺穿空气。
顾行霁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却仍在昏迷中喃喃:
“晚晚我把星星都折给你你别不要我”
声音低到只有空气能听见,却一遍遍重复,像不肯停息的留声机。
护士按住顾行霁打颤的手,针头再次滑出血管,血珠滚在雪白的床单上,像极了他白天跪在雪地里的膝盖。
凌晨三点,病危通知单送到,医生摘下口罩:“再烧下去,脑损伤不可逆。”
顾行霁却在此时突然睁眼,拔掉手背的留置针,血线飙到天花板。
他赤脚冲下病床,输液架被撞翻,玻璃碎了一地。
护士追在后面喊:“顾先生!您不能出院!”
他充耳不闻,赤脚踩过碎玻璃,血脚印一路蜿蜒到停车场。
雪还在下,大片大片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像滚烫的泪。
停车场出口,两名警察拦住去路。
顾行霁像疯了一样,试图挣脱。
“让我见她!她不能不要我”
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像被活埋的兽。
警察反剪他的手臂,把他按倒在雪地。
脸贴上冰面的瞬间,雪花落进眼睛里,化成滚烫的水。
他不再挣扎,只睁着眼,看雪一片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再落下。
像极了他和姜晚渡之间,那些迟到的、永远融不完的泪。
雪光映着路灯,照出他瞳孔里的空洞。
那里曾经盛满星河,如今只剩一片废墟。
废墟上,九十九只纸船被风撕得粉碎,像一场无人赴约的白色火焰。
火光尽头,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