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不是回应谁,是我自已在催自已。
亥时未到,人先动。
披上灰袍,袖袋里核桃滚了滚,我翻窗出去。夜风贴着墙根走,吹不散庙里那股焦香。城西破庙离这儿不远,我拖着伤腿缓步而行,步伐较常人慢上半拍,然每一步落点皆精准避开石子与枯枝。走到巷口,拐角那盏灯笼灭了,是守夜人换班,还是有人掐了灯?
我不回头。
庙门歪在一边,门槛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我踩进去,脚底没沾泥,地上干得奇怪。香案倒了,蜡油凝在砖缝里,半截残烛斜插在灰堆中。墙角有兵刃划地的痕,三道并排,深浅一致,是短刀拖行时留下的。
我蹲下,手套拂过神龛底缝。铜牌卡在木刺里,一拽就出来。正面“飞龙镖局”四个字磨得发亮,背面“青州分舵”刻得极深,像是用刀尖硬生生凿进去的。我把它贴鼻下一嗅,铁锈味底下浮着一丝苦杏仁的腥气,和祭器上刮下来的毒瓷一个味。
不是巧合。
四皇子的人动过这里,还动得不干净。
我翻过铜牌,边缘有几道新鲜刮痕,像是指甲硬抠出来的。这伤不像是死人留的,是挣扎时划的。秦观来过,被人拖走前,想留下点东西。
我收起铜牌,刚要起身,眼角扫到香案底下压着半片布。抽出来一看,是深灰短打的一角,和我今夜穿的料子一样。布边烧焦了,可针脚对得上,是秦观自已缝的。他从不让人碰他的衣服。
人来过,又被带走了。
我捏着布角往外走,脚步放得更慢。庙外小径通乱坟岗,夜里没人走。我故意踩断一根枯枝,等了十息,没人动。再走五步,又踩断一根,还是静。
太静了。
我拐进岔路,贴着坟堆走。柏树挡月,影子压在肩上。走到第三棵,我忽然停步,左肩那块胎记猛地一烫,像有根针从皮里往外顶。
不是错觉。
我慢慢退后半步,袖中核桃已滑到指间。
树后刀光一闪,直奔咽喉。
我侧头,刀锋擦颈而过,布料裂开一道口子。第二刀紧跟着来,我抬肘撞向对方肋下,通时右手一扬,核桃飞出,正中那人鼻梁。他眼前一黑,刀势一滞,我趁机欺身,左手探出,银针抵住他天柱穴,一刺即入。
他脖子一软,跪倒在地。
另两人从左右包抄,刀路狠辣,专挑关节下手。我往后一退,踩上坟包高处,袖中连弹两枚核桃,分别击中眉心和人中。第二枚核桃带了劲,打得那人脑门一震,眼前发黑。我冲上前,银针再出,封他哑门穴。他喉咙一紧,发不出声,刀也握不住。
第三人收刀后撤,背靠柏树,左手已摸向腰间。
我不追,只盯着他左臂。
他袍袖裂了,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纹着夜枭,左翼三根尾羽,少了一根。和太医院灰烬里那块衣角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四皇子的死士。
我低头看地上第一个,他脸朝下趴着,鼻血顺着砖缝流。我用靴尖翻过他脸,眼皮紧闭。我伸手,用指尖薄茧轻轻刮他眼皮内侧。
他猛地睁眼。
瞳孔漆黑,月光下泛着幽蓝。可就在那一瞬,蓝光褪去,虹膜深处浮出细密金纹,一圈圈盘绕,像刻上去的图腾。我认得那纹路——双鱼玉佩上的饕餮,和我左肩胎记的形状,分毫不差。
我手指一抖。
银针差点脱手。
这纹路不该出现在别人眼里。那是我胎记的复刻,是我重生后唯一能确认自已身份的标记。可现在,它在死士的瞳孔里。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服从。
我伸手去翻他眼皮,想看得更清楚。他忽然咧嘴一笑,嘴角裂开,牙龈发黑。
毒囊破了。
我松开手,他喉咙里“咯”了一声,头一歪,不动了。
另两人还瘫在地上,一个被封哑门,一个被震了神。我先去解那个被震的,银针挑他百会穴,他哼了一声,睁开眼。
“谁派你们来的?”我问。
他嘴唇动了动,没声。
我再刺一针,通他喉脉。
“……头……领……”他嗓子里挤出两个字。
“头领是谁?”
他摇头,眼神发散。
我加重针力,他抽了两下,忽然抬手抓向自已喉咙,指甲陷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我立刻抽针,可已经晚了。他喉咙被自已抠烂,血喷出来,人抽了几下,断气了。
最后一个被封哑门的,还跪着。我走过去,银针抵住他喉结。
“你若不说,我就让你像他们一样。”我说。
他瞪着我,眼白泛红。
我针尖一压,他喉结颤了颤。
他突然张嘴,舌头一卷,咬破了舌根。黑血从嘴角淌下,滴在坟土上,滋滋作响。
三个人,全都自尽。
我站在坟堆上,夜风卷着灰吹过。这些四皇子死士的行为太过诡异,瞳孔中的纹路与我胎记相似,还都毫不犹豫地自尽,背后定有隐情。
我捏着袖中仅剩的一枚核桃,走回庙里。轻轻一掰,空心的。内壁蜡封已化,掉出一粒黑石子,像凝固的血。
铜牌还在掌心,青州分舵四个字被汗水浸得发暗。秦观留下的布角也还在,烧焦的边沿卷着。
我蹲下,在香案背面刻了一道痕,和铜牌上的刮痕一样深。这是给后面人看的记号。如果还有人来找线索,能看懂。
我起身往外走,左肩胎记还在发烫。走到庙门口,我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神龛。
刚才那三具尸l,不见了。
不是被拖走的。地上没拖痕,也没血迹。就像他们根本没存在过。
我盯着那片空地,心中疑惑更甚,难道是有人在他们死后将尸l带走?可现场没有拖痕和血迹,难道这些尸l是以一种特殊方式消失的?
我转身出庙,脚步没停。
走到巷口,那盏灯笼又亮了。守夜人提着灯过来,照了照我脸。
“这么晚,出城?”他问。
我咳嗽两声,嗓音压得低:“病了,去城外庄子养几天。”
他点头,让开路。
我走出去十步,听见他在后面吹灭了灯。
我没回头,手伸进袖袋,摸出那枚裂了缝的核桃。轻轻一掰,空心的。内壁蜡封已化,掉出一粒黑石子,像凝固的血。
我捏着它,加快脚步。
出城门时,守卒打了个哈欠,看都没看我,摆摆手放行。
我沿着官道走,天边刚有点灰亮。走到驿站前,我把黑石子塞进马槽底缝,用土盖了。然后拍了拍马脖子,牵着空马往回走。
走到半路,我拐进一片荒林,从树洞里取出藏好的布包。打开,是秦观那件灰袍,叠得整整齐齐。我换上,把原来的灰袍塞进树洞。
再出来时,我已经不是去城外养病的公子,而是失踪的镖局少主。
我摸了摸袖中铜牌,青州分舵四个字硌着指尖。
走。
左肩那块胎记又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