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栓发出一声轻响,自行松了。我仍站在门后,手还搭在那冷铁之上,掌心那毒墨留下的微黏印记已有些干了。门外马蹄声早远得听不见,风从檐下扫过,卷着灰扑在门槛上。
我没关上门。
小厮提着灯笼过来,光晃在我脸上,我抬手挡了挡,咳嗽两声,嗓子里像卡着砂纸。他忙低头:“公子可是不舒服?”
“叫太医令。”我说,声音哑得像是被人掐过脖子,“就说……我撑不住了。”
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慢着。奏折还没批完,点灯。”
书房很快亮了。烛火跳了跳,我把左手笼进袖口,右手抖着去拿笔。笔尖刚碰纸,一阵反胃涌上来,我猛地弯腰,手边的砚台差点打翻。
这感觉不对劲。
不是装的。
我盯着指尖——它们在抖,不是因为虚弱,是经脉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左肩那块胎记开始发烫,像是有人拿烙铁贴在皮上。
太医来得很快。
是个老面孔,姓孙,四皇子府常客。他进来时脚步很稳,目光扫过书案,落在我脸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又咳了?”他问,语气熟得像街坊。
我点头,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顺势把嘴边那点白沫蹭进袖口。其实那不是痰,是药汁,调了颜色,用来遮掩接下来要让的事。
他坐下来,伸手搭脉。
我任他搭,右手却悄悄张开——掌心里,那片从祭器上刮下来的碎瓷正贴着皮肤。蓝紫色的毒痕已经褪了些,但纹路还在,饕餮的眼睛缺了一角,和青铜簋内壁的刮痕对得上。
脉搭了半盏茶工夫,他说:“劳损过度,心火旺,开几剂安神的就行。”
我笑了下,没说话。
他起身要走,我突然剧烈干呕,整个人往前一倾,手撑住桌沿,嘴里吐出一堆秽物,酸臭冲鼻。他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灯笼光正好照在那堆东西上——黄白夹杂,几点蓝紫闪了一下。
他蹲下身,用银针挑了挑,指尖沾上一点粉末。
“这……”他皱眉。
“吐得厉害。”我喘着,“昨夜吃的点心,怕是不干净。”
他没再多说,只命人收拾,转身出门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大夫看病人,倒像在确认什么。
我知道他回去就会报信。
果不其然,天刚擦黑,宫里就传了话——李公子病重,恐染时疫,闭门静养。
我坐在灯下,等。
子时三刻,院外传来守夜太监均匀的呼噜声。我心中已有计较,借着烛火的掩护,起身,动作轻柔地脱下外袍,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深灰短打。左腿落地,沉稳有力,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瘸腿咳喘的病弱模样。
安神香烧得正好,那味儿混着夜露钻进鼻腔,人闻了不睡才怪。
我翻墙出去时,袖子里揣着核桃,手套是鹿皮的,不沾灰也不留痕。太医院后院守得严,可再严也防不住一个“快死的人”想来烧柱香祈命。
墙头铜铃响了一下,我弹出核桃,砸在屋檐另一头。守卫果然转头去看,我趁机跃下,落地无声。
火已经烧过一遍了。
梁塌了一半,药柜炸得粉碎,灰堆里还冒着青烟。我蹲下,手套一寸寸扒开焦木,指尖触到一块硬物——是半片衣角,烧得只剩巴掌大,边沿卷曲发黑,可上面的绣纹还能认。
夜枭。
左翼,三根尾羽,少了一根。和四皇子亲卫旗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我把它塞进怀里,正要起身,左肩猛地一烫,像是血要从皮下炸开。我低头,胎记处竟泛出一层金光,在黑夜里像烧红的铜。
这不对。
我从没遇过这种事。
我摸出那片碎瓷,贴在胎记上。
“嗤”一声,像水滴进热油。
皮肤鼓起,三滴黑血从穴位里迸出来,溅在墙上,像泼墨。我咬牙按住,血越挤越多,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灰堆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我拿银针封了穴,喘着坐下来,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蘸着毒血画那夜枭纹。血迹蜿蜒,翅膀弧度、尾羽间距,一点点描出来。
和碎瓷上的饕餮纹一对,完全重合。
不是巧合。
祭器上的毒,是四皇子亲卫亲手涂的。他们用的是通一批瓷片刮药,通一种手法,连纹路缺口都一致。
而太医院这场火——烧得也太准了。偏偏是我吐出碎瓷的当天,偏偏烧的是存放毒理卷宗的西厢。
灭口。
我盯着纸上血画,忽然发现什么。毒血在纸上散开,边缘裂出细纹,像蛛网,又像……字。
我凑近看。
灰烬里那点余温烘着纸背,血迹慢慢变深,浮出两个残笔——
“亥……时……”
后面没了。
可我已经明白了。
他们要动手,就在亥时。
我捏着纸,慢慢站起身。窗外风停了,灰堆里一点火星忽明忽暗,映在我眼底。
我回房没点灯。
坐在桌前,把那半片衣角摊开,压在砚台下。毒血画的夜枭放在旁边,两样东西并排,像一对残符。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得很,是小厮。
“公子,您要的热水……”
我抬手打断他:“放门口就行。”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照让。
门关上,我听见他走远,才伸手去拿核桃。它还在袖袋里,裂口朝上,毒墨没再渗出来。
我把它放在灯下,用银针挑开裂缝。
空心的。
内壁还有一层极薄的蜡封,已经化了大半。我轻轻一磕,掉出一粒小石子,黑得发亮,像凝固的血。
这不是核桃。
是信。
我捏着它,忽然笑了。
谢晦明那晚说“茶凉了”,不是提醒我小心,是在告诉我——棋局已落子,该我走下一步了。
我起身走到墙边,从暗格里抽出一把短匕,刀刃薄而窄,是秦观前些日子送来的,说是镖局旧物。我用它割开衣角焦边,把夜枭纹完整取下,夹进一本医书里。
然后我蘸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等亥时。”
写完,我用袖子抹掉。
窗外天色仍黑,可我知道,这一夜快到头了。
我坐回椅中,把短匕压在腿下,右手搭在桌沿,指尖轻轻叩了三下。
短,短,短。
长,长。
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