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苗寨上空。沈明舟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与草药气的风扑面而来,卷得他鬓角的碎发都贴在额上。这是他们找到的第五栋吊脚楼,与之前几栋不同,二楼的火塘里虽然没有火,墙角却堆着半捆晒干的艾草,草叶边缘泛着健康的焦黄色,像是不久前还被翻动过。
“先关上门。”陈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沉稳。他反手推上木门,门闩落下的瞬间,外面若有若无的“咚、咚”声像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只剩下楼底架空层里偶尔传来的木板挤压声,细碎得像某种虫类在爬行。
苏玦已经借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微光在打量四周。这栋楼显然是间杂物房,靠墙的竹架上堆着陶罐,有的敞着口,里面盛着发黑的膏状物体;有的封着泥,泥封上按着模糊的指印。她伸手碰了碰一个陶罐的边缘,指尖立刻沾了层细密的灰,“至少有半个月没人动过了。”
“未必。”沈明舟蹲下身,目光落在火塘边的三块石头上。那石头被熏得漆黑,却在靠近内侧的地方留着一道新鲜的刮痕,“这痕迹很新,像是有人用铁器刮过炭灰。”他用指尖比了比刮痕的深度,“力道不小,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林缃没说话。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封面是磨得发亮的棕色皮质,边角都卷了毛边。这本子跟着她走了至少五个省份,从湘西的土家族吊脚楼到黔东南的侗族鼓楼,里面记满了各种民俗符号与传说,此刻被她摊在膝头,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
“你们看这个。”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三人围过去时,正看见她指着一页手绘的图谱。那图谱用炭笔勾勒,线条算不上工整,却把几种蛊虫的形态画得异常清晰:有长着翅膀的蜈蚣,尾部拖着火焰状的红须;有像蚕却生着獠牙的白虫,身体两侧布满细足;最底下是条蛇形生物,七寸处却长着个人脸大小的吸盘,吸盘边缘的褶皱里嵌着细小的牙齿。
“这是《苗疆蛊谱》里记载的三种常见控蛊。”林缃的指尖点在带翅膀的蜈蚣上,“翅蜈蛊,靠声音操控,能让人产生幻觉,通常养在竹筒里,所以我们听到的‘咚’声……”
“是养蛊人在控制它?”苏玦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窗外。雾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痕,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倒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隔着水雾往里看。
“不一定是养蛊人。”林缃摇头,翻过一页,这页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字迹娟秀却有力,“正常的蛊术有严格的传承,养蛊人必须与蛊虫建立精神联系,就像……就像放风筝,线始终在手里。但刚才那些村民,他们脖颈后的印记是‘散养’的特征。”她顿了顿,指尖在“散养”两个字上用力按了按,“就像把风筝线剪断了,让蛊虫自己生长。”
陈崟靠在竹架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他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些超出常识的东西,但亲眼看见七个眼神空洞的人围着石碾转圈,那种被非自然力量操控的诡异感,比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更让人脊背发凉。“你的意思是,控制他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或者说,控制者失控了。”沈明舟忽然开口,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打开来,正是从图腾基座刮来的暗红色粉末。粉末在微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泽,像掺了碾碎的红玛瑙,“林小姐,你说这是血蛊花的粉末?”
林缃凑近闻了闻,眉头立刻皱起来:“是它。而且是三年生的血蛊花,这种花必须用施术者的心头血浇灌,每七天一次,少一次都长不成这种颜色。”她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阳光下细看,“你看这粉末里的结晶,带着淡金色的丝,这是用了至少五种毒虫的精血混合浇灌的痕迹。”
苏玦忽然打了个寒颤:“用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加固对村民的控制?”
“不止。”林缃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这页画着个复杂的阵法,阵法中心是个陶罐,罐口向上,周围刻着十二条蛇形纹路,每条蛇的眼睛都用朱砂点过,“这是‘子母同心阵’,母蛊在罐里,子蛊寄生在宿主身上,母蛊一动,子蛊就会跟着反应。但这阵法有个弱点——”她的指尖划过阵法边缘的一道斜线,“如果母蛊的容器破了,子蛊就会失去约束,开始反噬宿主。”
沈明舟的动作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杂物间找到的那个青铜小罐,罐身的裂痕像是被人刻意砸出来的,而内壁的银白色结晶,遇空气变黑的样子,恰好与村民脖颈上的印记颜色吻合。“如果……母蛊的容器真的破了呢?”
“那就是灾难。”林缃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子蛊会疯狂吞噬宿主的精气,直到宿主变成一具空壳,然后子蛊会互相吞噬,最后剩下的那只,会变成没有理智的‘蛊王’。”她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窗外越来越浓的雾气,“苗寨里的雾气,还有那些村民的状态,都像是子蛊失控的征兆。”
陈崟忽然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一条窗缝。冷风瞬间灌进来,带着股甜腻的腥气,像是某种果实腐烂时的味道。“刚才在晒谷场,那些村民的咒语里提到了‘祭’。”他的声音透过窗缝传出去,被雾气揉得有些模糊,“如果母蛊真的失踪了,他们在祭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火塘里的灰烬被风卷起来,打着旋落在林缃的笔记本上,她伸手拂去时,忽然注意到笔记本的夹层里夹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去年在湘西采风时,一个老苗医给她的,说是关于“异蛊”的记载,当时她只当是传说,没怎么在意。
纸页展开时,边缘已经脆了,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带着点颤抖的笔触:“异蛊者,非母所生,非阵所控,以人心为壤,以执念为肥……”
“异蛊?”苏玦凑过去,看清了下面的一行字,“‘异蛊无母,却有影,影在则蛊生,影灭则蛊亡’……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缃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想起刚才陈崟说的“移动的影子”,想起村民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连“执念”都被抽走了。“正常的子母蛊,母蛊死了,子蛊就会跟着死。”她的指尖在“影在则蛊生”几个字上反复划过,“但异蛊不一样,它的‘影’可能不是实体,而是……某个想法,或者某个被反复强化的指令。”
沈明舟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竹架边,拿起一个封着泥的陶罐。泥封上的指印很深,像是施力的人用了全身的力气,他用刀轻轻撬开泥封,一股浓烈的草药味立刻涌出来,罐子里装着半罐黑色的膏体,膏体表面浮着层油光,仔细看,能发现油光里倒映着微小的影子,像是无数小虫在蠕动。
“这是‘养蛊膏’。”林缃也走了过来,眼神凝重,“用来安抚刚孵化的子蛊,让它们熟悉宿主的气息。但这罐膏里加了‘锁魂草’,这种草会让子蛊变得更凶,而且……”她用刀尖挑起一点膏体,在阳光下看了看,“里面有‘引魂花’的粉末,这是用来吸引魂魄的。”
“吸引魂魄?”苏玦的声音有些发紧,“子蛊不是只需要精气吗?”
“所以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林缃把膏体放回罐子里,重新封好泥,“正常的蛊术,精气和魂魄是分开的,精气是食粮,魂魄是宿主的意识。但这罐膏里的成分,像是在强迫子蛊吞噬魂魄……”她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沈明舟手里的暗红色粉末上,“血蛊花加固控制,锁魂草激化子蛊,引魂花强迫吞噬魂魄……有人在刻意让这些子蛊变得更危险,甚至……”
她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有人在把这些村民变成养蛊的容器,而且是在加速这个过程。
沈明舟忽然想起那个青铜小罐的罐底刻着的字——“子随母,母归墟”。“归墟”在古籍里是万物终结的地方,如果母蛊真的“归墟”了,那子蛊的失控就是必然。但那个小罐的裂痕边缘有修复的痕迹,说明有人曾经想保住母蛊,只是失败了。
“那个外来者。”苏玦忽然开口,她走到墙边,指着刚才被忽略的一处壁画。那壁画藏在陶罐后面,只露出一角,画着个戴斗笠的人,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上刻着的花纹,恰好与林缃笔记本里的“子母同心阵”边缘纹路吻合,“壁画里的外来者,很可能就是带走母蛊,或者破坏母蛊容器的人。”
陈崟忽然走到门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刚才被隔绝的“咚、咚”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却比之前更密集,像是有人在同时敲击十几个竹筒,节奏杂乱,带着种说不出的慌乱。“外面的声音变了。”他握住门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能有东西过来了。”
林缃迅速把笔记本塞进包里,又将那张关于“异蛊”的纸折好,塞进鞋里。她的动作很快,带着种训练有素的镇定,“沈先生,你找到的那个青铜罐,能不能修复?”
沈明舟愣了一下:“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找到匹配的材料,而且……”他想起罐底的字,“我不确定修复它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如果母蛊已经变成了异蛊,修复容器只会让情况更糟。
“不管怎么说,那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林缃的声音很坚定,“母蛊的容器上一定有施术者的印记,找到印记,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她看了眼窗外,雾气已经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而且,根据‘子母同心阵’的规则,子蛊失控的时候,离母蛊越近,反应就越激烈。我们可以跟着村民的反应,找到母蛊的位置。”
陈崟忽然拉开门闩,冷风裹挟着雾气涌进来,带着股更浓的甜腥气。“没时间讨论了。”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目光锐利如刀,“外面的雾里,有东西在移动。”
沈明舟最后看了眼那个装着养蛊膏的陶罐,忽然伸手将它抱了起来。罐身冰凉,像是揣着块冰,“这东西或许有用。”他把陶罐塞进帆布包,抬头时,正好看见苏玦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那是个简化的地图,标出了他们已经探索过的区域,以及森林的方向。
“如果母蛊真的在森林里,我们需要穿过整个村子。”苏玦的指尖点在地图边缘的一个黑点上,“刚才看到的石碾就在这附近,村民聚集在那里,说明那里是子蛊感应最强的地方,离母蛊应该最近。”
林缃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味道。“这是‘避蛊草’,能暂时让低阶蛊虫不敢靠近。”她分给每人一个,“虽然对失控的子蛊作用不大,但至少能让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靠近。”
香囊刚挂在脖子上,外面的“咚”声忽然停了。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木板在风中的吱呀声,还有……某种湿滑的东西爬过地面的声音,从楼底的架空层里传来,越来越近。
陈崟的手按在刀柄上,指关节泛白:“准备走。”
沈明舟最后看了眼那本摊开在膝头的笔记本,上面关于“子母蛊”的记载旁边,林缃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万物有灵,蛊亦有情,情之所至,蛊可化形。”他忽然想起村民脖颈上的虫形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像极了被线牵着的风筝。
如果母蛊真的有“情”,那它会在哪里?是在森林深处,还是……就在这栋吊脚楼的某个角落?
雾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在地面上凝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四人的影子,只是不知何时,每个影子的脚下,都多了个细小的、蠕动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