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启谜俗途 > 第3章
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歇。空气里饱含着沉重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带着草木腐烂的微腥和泥土被彻底浸泡后的湿冷。站台上,沈明舟、林缃、苏玦、陈崟四人之间的气氛,如同这湘西腹地的天气一般,凝滞而阴郁。黑袍人的消失和陈崟追捕的无果,像一层无形的阴翳,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那裤脚上转瞬即逝的、疑似青铜锈的暗绿色痕迹,更是在沈明舟脑中反复闪现,与工作室里那磨损的云雷纹纠缠不清。
“不能干等。”陈崟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低沉而果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锐利地扫过荒凉的站台和那条泥泞小路,“邀请函的地点,‘老司城遗址管理处旁’。既然把我们引到这里,总该有下一步的线索或接应。”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排闭门窗、破败不堪的砖房上,“过去看看。”
无人反对。四人踩着湿滑泥泞的地面,走向那挂着空荡“售票处”框子的低矮建筑。陈崟走在最前,手始终插在迷彩外套的口袋里,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沈明舟紧随其后,苏玦抱着她的考古报告紧挨着林缃,林缃则一边走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仿佛那些雨雾弥漫的山林阴影里随时会再跳出个黑袍人来。
砖房的门是简陋的木板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门鼻上。陈崟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窗户玻璃布满污垢和蛛网,里面黑洞洞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废弃的桌椅轮廓。
“空的,废弃很久了。”苏玦小声说,带着一种考古工作者的观察习惯,“看这灰尘的厚度,至少一两年没人动过了。”
管理处呢?那个邀请函上明确提到的“管理处旁”的管理处在哪里?
就在四人茫然四顾,对这空寂的接应点感到愈发诡异时,一阵“突突突”的柴油发动机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谷的寂静。声音来自那条唯一通向此地的泥污石板路。
一辆沾满泥浆、破旧不堪的农用三轮车,如同一个挣扎着爬出沼泽的钢铁甲虫,吭哧吭哧地颠簸着驶来。开车的是个皮肤黝黑、满脸深刻皱纹的当地老汉,头上裹着深色的布帕,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褂子。他显然也没料到这荒僻的站台会有人,看到沈明舟他们四人时,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老师傅!”林缃反应最快,立刻扬起手,脸上挤出她标志性的爽朗笑容,用带着点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大声招呼,“麻烦问一下,老司城遗址管理处怎么走啊?”
三轮车在几人面前停下,发动机依旧“突突”地响着,排气管喷出带着浓重柴油味的青烟。老汉浑浊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陈崟那身迷彩和沈明舟肩上沉重的工具包,眼神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和探究。他咂巴了一下嘴,用浓重的湘西方言回答,语速不快,但口音很重:“管理处?你们去那个地方搞么子?”
“我们收到邀请,去那边参加一个研讨会。”沈明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可信。
“研讨会?”老汉皱起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你们搞错地方咯!那个管理处,”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指向站台后方那片被浓密植被覆盖的山坡方向,“早就拆掉咯!两三年前的事情咯!”
“拆了?!”四人几乎异口同声,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是啊!说是要搞什么新规划,遗址保护升级,把原来那个小管理楼拆了,搬到山外面新修的大游客中心那边去咯!”老汉很肯定地点着头,“现在那里头,就剩下一片老林子,还有以前的老石头地基,荒得很!莫得人咯!连我们都不往那边去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那片区域的疏离,甚至隐隐有一丝讳莫如深的味道。
邀请函上白纸黑字写的“管理处旁”,指向的竟然是一个已经消失了两三年的地方?这简直荒谬绝伦!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四人。这哪里是什么研讨会邀请?分明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指向虚无的陷阱!
“那……您知道这附近还有什么……建筑?或者,有没有人提起过什么特别的……活动?”苏玦抱着书,声音有些发紧地问。
老汉摇摇头:“没听过。那地方荒得很,平时鬼影子都没得一个。”他顿了顿,看着四人难看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们……还要过去不?这条路再往前,拐几个弯,有条小路通到林子边上,就是以前管理处的位置。不过路难走得很,下雨天更滑。”
去,还是不去?
沈明舟的目光与陈崟、林缃、苏玦快速交流了一下。从彼此眼中,他们都看到了强烈的不安,但更看到了不甘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然。邀请函、黑袍人、消失的管理处……这一切都指向那个地方。如果退缩,不仅一无所获,更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甚至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去!”沈明舟沉声道。陈崟紧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林缃深吸一口气,苏玦则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
“老师傅,麻烦您载我们到那条小路的路口。”林缃对老汉说,语气坚决。
老汉似乎想劝,但看着四人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行吧,上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路难走,颠得很,到路口我就放你们下来,再往里我的车也进不去咯!”
破旧的三轮车车厢狭窄,堆着些沾满泥巴的麻袋和农具。四人勉强挤了进去,随着柴油机一声更响亮的轰鸣,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沿着泥泞不堪、坑洼遍布的石板路,一头扎进了更加幽深的山林腹地。
道路两侧的植被愈发茂密阴森。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从树枝上垂落,像一条条巨蟒。浓密的竹林成片出现,竹竿粗壮,竹叶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却也透着一股压抑的绿意。车轮碾过积水坑,泥浆飞溅。空气中那股湿冷腐烂的气息更加浓重,混杂着浓郁的竹叶清香和某种类似菌类生长的土腥味。偶尔能从竹林的缝隙间,瞥见远处山腰上影影绰绰的吊脚楼轮廓,像贴在灰暗天幕上的剪影,寂静无声。
林缃坐在摇晃的车厢边缘,一只手紧紧抓住车栏,一只手无意识地捂着鼻子,眉头越皱越紧。“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她突然开口,声音在柴油机的噪音中显得有些飘忽。
沈明舟深吸一口气,除了浓重的湿腐草木气和柴油味,似乎并无其他。
“什么味道?”陈崟警惕地问。
“甜的……又带点腥气……”林缃努力分辨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像是……像是苗寨里那些老婆婆用来保存特殊‘蛊虫’的草药罐子打开时,飘出来的那股子味道……很淡,但错不了。”作为研究民俗巫傩文化的学者,她对这类气味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蛊虫?这个词让本就压抑的车厢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苏玦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往车厢里面缩了缩。陈崟的眼神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扫视着道路两侧密不透风的竹林。沈明舟的心也沉了下去,湘西的蛊传说由来已久,神秘莫测,往往与危险和禁忌相伴。
三轮车在剧烈的颠簸中又前行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个更加狭窄、几乎被杂草和灌木完全掩盖的路口停了下来。再往前,所谓的“路”只剩下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布满湿滑青苔的羊肠小道,蜿蜒着深入更加幽暗的老林子。
“就是这里咯!”老汉指着那条小径,“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里走,走到头就是以前管理处的地基。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他显然一刻也不想多待,收了林缃递过去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调转车头,伴随着一阵更猛烈的“突突”声和黑烟,迅速消失在了来时的路上。
破旧三轮车的噪音远去,山谷瞬间被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吞噬。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不知藏在哪里的水滴从树叶上滚落的滴答声。阳光似乎彻底被隔绝在了这片山林之外,天色不知何时已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仿佛暮色提前降临。
四人站在湿滑的小径入口,望着眼前深不见底、被浓绿和幽暗笼罩的老林子。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似乎随着林缃的提醒,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黏腻感。
“走吧。”陈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军人的决断。他率先拨开挡路的茂密蕨类植物和低垂的藤蔓,踏上了湿滑的小径。沈明舟紧随其后,林缃和苏玦互相看了一眼,也咬牙跟上。
小径异常难行,青石早已被厚厚的苔藓和腐殖质覆盖,湿滑无比,稍不留神就会摔倒。两侧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次生林,巨大的树根纠结盘错,裸露在地面,如同潜伏的巨蟒;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光线极其昏暗,即使在白天,也如同行走在黄昏之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那股甜腥味混着植物腐烂的气息,越来越浓。四周异常安静,连鸟鸣虫叫都消失了,只有四人踩在湿滑苔藓和腐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压抑的呼吸声。
沈明舟拿出邀请函,翻到背面。那里除了正面的篆书邀请词,还印着一幅极其简略的手绘地图:一个代表站台的方块,一条代表道路的细线,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圆圈,旁边标注着“管理处旁”。此刻,他们显然已经走在了这条细线所代表的路上。
“这地图……太简陋了。”苏玦低声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沈明舟手中的卡片,“完全没有比例尺和参照物。”
“更像是某种……仪式性的指引。”林缃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安,“白纸黑字有条路,通向那个点,但具体是什么,到了才知道。”
陈崟走在最前,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蹲下身,指着在小径上他同向的苔藓上的某处,沈明舟立刻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陈崟手指的地方,湿滑的深色苔藓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凹陷的痕迹——是脚印!而且是刚留下不久的脚印!
脚印的尺寸不大,看起来像是成年男子的尺码,纹路模糊,但边缘清晰,没有被雨水完全冲刷掉。脚印的走向,和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致,深入密林!
“有人在我们前面进去了!”陈崟压低声音,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立刻站起身,身体微微绷紧,手再次下意识地摸向口袋位置,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幽暗的林间小径。
“会是那个黑袍人吗?”林缃的声音带着颤音。
“可能性很大。”沈明舟沉声道,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了。裤脚上的铜锈,消失的管理处,先一步进入密林……这个神秘的黑袍人,似乎始终在他们周围若即若离。
发现了脚印,四人前进得更加小心谨慎。陈崟几乎每一步都踩在脚印旁边,避免破坏痕迹,同时仔细分辨着脚印的走向。沈明舟和林缃则留意着两侧的动静和环境。苏玦虽然紧张,但考古工作者的本能让她也努力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地貌和植被变化。
然而,随着他们深入,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
沈明舟习惯性地想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一片漆黑。他按了按电源键,毫无反应。“我手机没电了?”他有些疑惑,明明记得进山前电量还有大半。他看向其他人。
“我的也没电了!”林缃掏出她的手机,同样黑屏。
“我的也是!”苏玦也发现了异常。
陈崟也拿出了他的手机,同样无法开机。这绝不可能是巧合!更诡异的是,陈崟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看起来极其坚固耐用的军用腕表。他习惯性地低头看表,瞳孔猛地一缩!
腕表的指针,清晰地停留在——七点四十五分!辰时三刻!正是邀请函上指定的“辰时”范围之内!而且,秒针也一动不动,仿佛时间本身在这片林子里凝固了!
“时间……停了?”林缃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沈明舟也看向自己的腕表,一块精准的机械表,同样停在了七点四十五分!苏玦腕上的电子表,屏幕也定格在07:45!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四人。手机集体断电,手表时间停滞……这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围!这片笼罩在甜腥雾气中的老林子,仿佛一个巨大的、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吞噬了现代文明的信号,甚至禁锢了时间的流逝!
“继续走!”陈崟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冷静,但他的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惊疑。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停滞的腕表上移开,再次锁定前方小径上那行清晰的脚印。这脚印,此刻成了唯一可循的线索。
压抑着内心的巨大不安,四人沿着脚印,在死寂的林间继续前行。甜腥的气味越来越浓,几乎令人作呕。林缃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生理上的不适。
小径开始向上攀升,坡度变得陡峭。四周的树木更加古老高大,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光线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就在陈崟拨开一丛极其茂盛、如同帘幕般垂下的藤蔓时,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小径的尽头,并非预想中的管理处废墟或空地。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面几乎被浓密藤蔓完全覆盖的巨大石壁!藤蔓粗壮虬结,如同无数巨蟒缠绕其上,深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叠,几乎看不到石壁本身的颜色。但在藤蔓覆盖的中央位置,隐约显露出一道拱形的轮廓。而在拱形轮廓的最顶端,也就是门楣的位置,藤蔓似乎被人为地清理掉了一小块,露出了下方石壁的本体。
就在那清理出的石壁上,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浮雕图案!
图案线条古拙、粗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中心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蝴蝶,蝶翼的纹路由繁复的几何线条构成,隐约可见人形轮廓巧妙地融入其中,象征着化生万物的始祖。蝶翼周围,环绕着细密的卵形符号和代表星辰的圆点。整个图案透着一股神圣、神秘又带着一丝蛮荒气息的威严。
这图腾,四人再熟悉不过——正是邀请函边缘那浅淡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纹图案的原型!苗族的至高始祖图腾——“蝴蝶妈妈”!
巨大的石门!刻着蝴蝶妈妈图腾的门楣!这绝对不可能是那个被拆除的管理处!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条他们一路追踪而来的新鲜脚印,在距离石门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突然……中断了!脚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苔藓地上,一路延伸到石门前的空地上,然后……就凭空消失了!仿佛脚印的主人走到这里,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或者……融入了那道被藤蔓覆盖的石门之中!
没有折返的痕迹,没有其他岔路。脚印,就在石门前方的空地上,戛然而止!
四人站在石门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空气仿佛凝固了,那股甜腥的气息浓郁到了顶点,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黏腻感。
手机失效,时间停滞,指向消失之地的邀请函,引路的脚印在刻有神秘图腾的石门前诡异地消失……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诡异,最终都汇聚到了眼前这道被藤蔓吞噬的巨大石门之上。
老司城遗址管理处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这道深藏于原始密林深处,刻着蝴蝶妈妈图腾的……未知之门。
沈明舟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巨大的蝴蝶图腾,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肩上午皮工具包里的刻刀和錾子,此刻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修复师要面对的,似乎已不仅仅是古物上的锈蚀与伤痕。
而在这片凝固了时间、隔绝了信号的古老山林里,那道石门如同沉默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敢于叩响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