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不平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呻吟,终于在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沈明舟熄了火,雨刮器在模糊的前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刮了两下,留下几道泥泞的水痕。车窗外,雨势小了些,但并未停歇,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眼前的一切。
这里就是导航的终点,也是邀请函上那潦草箭头指向的最终位置——一个深藏在湘西山坳里的、简陋到近乎荒凉的汽车站。
所谓的“站”,不过是一块半露天的水泥平台,顶上支着锈迹斑斑的铁皮雨棚,雨水顺着边缘哗啦啦地流下,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平台一侧,立着一根同样锈蚀严重的铁杆,上面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红漆剥落,字迹模糊,勉强能辨认出“老司城遗址”几个字,箭头指向沈明舟来时的方向。另一侧,是一排低矮、墙皮斑驳的砖房,门窗紧闭,看不出用途,门楣上挂着的“售票处”牌子早已褪色,只剩下一个空框。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草木腥气、泥土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酸汤发酵的微酸气息。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风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沈明舟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这就是“管理处旁”?他推开车门,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让他瞬间清醒。他抓起副驾上的牛皮工具包背上,锁好车,大步走向那空寂的站台。
刚踏上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水泥平台,他就意识到自己并非唯一的“受邀者”。
站台靠近那排砖房的墙壁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背对着沈明舟的方向,正举着手机,对着墙壁上一幅色彩暗淡的图案专注地拍摄。那图案似乎是某种壁画或挂毯的复刻品,印在廉价的塑料布上,边缘已经卷曲翘起。图案的主体是深蓝靛色打底,上面用白色和赭石色描绘着繁复的线条和抽象的人形、鸟兽形象。女子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防风外套,背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某种民族风格花纹的帆布包,塞满了书本和卷筒状的纸张,一看就是做田野调查的装备。
“啧,这‘百蛊图’的线条明显不对嘛,”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女声响起,正是那拍摄的女子在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格外清晰,“这虫豸的触须画得太僵硬了,还有这‘蛊母’的形态……比例失调,颜色也浮,一看就是后人瞎补上去的,糊弄游客呢这是!”她一边嘀咕,一边变换着角度又拍了几张,语气里充满了专业的不屑和一丝对“赝品”的愤慨。
沈明舟的脚步顿了一下。百蛊图?这个名词让他微微蹙眉。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站台。
在站台另一侧,靠近被雨水打湿的、模糊的指示牌下,站着一个男人。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深绿色迷彩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处,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落在他板寸的头发和宽阔的肩膀上。他的站姿非常挺拔,甚至带着一种军人般的警觉,微微侧着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站台周围湿漉漉的山林、荒废的砖房,以及唯一通向这里的、泥泞的石板路。他的存在感很强,像一块沉默的、棱角分明的石头,与周遭的荒凉和阴郁格格不入。
而在站台中间那个唯一看起来还算干燥的长条木椅(虽然木头也早已朽坏发黑)上,坐着第三个人。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更轻一些的女孩,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抓绒衣,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脊上印着《湘西地区考古发现报告集(第三辑)》字样的书籍。她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但微微紧绷的肩膀和不时抬眼飞快扫视一下四周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当听到那个拍摄女子大声吐槽“百蛊图”时,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墙上的图案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忍住了,只是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些。
沈明舟的出现,打破了站台上微妙的平衡。
那个正在拍摄壁画的女子最先注意到他。她猛地转过身,手机还保持着拍照的姿势,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找到“同伙”的兴奋。“哎?你也是?”她声音清脆,几步就走了过来,帆布包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也是来参加那个什么‘华夏古物修复研讨会’的?”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沈明舟肩上的专业工具包,眼神亮了起来。
沈明舟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沈明舟。”
“林缃!树林的林,缃叶的缃!”女子立刻伸出手,笑容爽朗,“搞民俗研究的,特别是西南少数民族巫傩文化和图腾符号!叫我小林就行。”她的手很有力,带着一股子热忱劲儿。
这时,坐在长椅上的眼镜女孩也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拘谨,小声说:“苏玦。我是……研究区域考古的,湘西土司文化方向。”她下意识地晃了晃怀里的书,像是在证明身份。
站在指示牌下的迷彩服男人也转过了身。他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用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明舟,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评估。他的视线尤其在沈明舟的工具包和他握着伞柄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的威胁性和身份。过了几秒,他才迈开步子,步伐沉稳地走近几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率:“陈崟。‘山’下面加个‘金’,金银的‘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对古物……安保方面比较感兴趣。”
安保?沈明舟心中一动。一个古物修复研讨会,出现安保专家?这组合越发显得怪异。
“太好了!总算不是就我一个人傻等!”林缃大大松了口气,拍了下手,随即又皱起眉,环顾着这荒凉破败的站台,“可这鬼地方……研讨会?主办方人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该不会搞错了吧?”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收不住,“你们收到的邀请函也是那种厚得要死、用篆书写字的?烫金的?神神秘秘塞门缝里的?”
“是。”沈明舟和苏玦几乎同时应道。
陈崟也点了点头,眉头锁得更紧:“地址标注更模糊。只写了‘老司城站台’。”
“我的也是!”苏玦有些急促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我……我是因为研究老司城遗址,才特别关注相关消息,试着申请了一下,但根本没收到任何官方的确认通知或邮件,只有这封……这封自己出现的信。”她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的书。
“等等!”林缃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瞪圆了,“我们四个……互相都不认识吧?主办方是谁也不知道?”
沈明舟、苏玦、陈崟都沉默地摇了摇头。一种无形的寒意悄然在湿冷的站台上弥漫开来。四个素不相识、专业背景各异的人,被同一封来源不明、内容格式完全一致、主办方信息空白的诡异邀请函,引到了这湘西腹地最偏僻荒凉的角落。
“这研讨会……怕不是个‘鸿门宴’吧?”林缃半开玩笑地说着,但眼神里已经没了之前的轻松,染上了一层凝重。
“谨慎点好。”陈崟沉声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站台外围,扫过雨雾朦胧的山林和那条泥泞小路,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状态。作为安保人员,他对异常情况的嗅觉最为敏锐。这空无一人的接应点,神秘的召集方式,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苏玦则重新看向墙壁上那幅被林缃称为“百蛊图”的壁画复刻,似乎想从这唯一的文化符号里找到点线索。她指着壁画右下角一处明显被水渍洇开、颜色脱落更严重的地方,小声但清晰地纠正道:“林小姐,你刚才说的……可能有点偏差。这应该不是民间传说的‘百蛊图’。根据我查阅的老司城考古报告,这图案的原型是在遗址核心区一处祭祀坑附近发现的壁画残片,描绘的是某种古老的祭祀场景。你看这些人形,姿态更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舞蹈或祈祷,而不是操控蛊虫。而且,”她推了推眼镜,语气笃定,“最关键的是,这复制品明显少了一个重要元素——原壁画右下角,应该有一个头戴高羽冠、手持法器的‘祭师’形象,那是整个祭祀活动的核心引导者。这里……被省略了,或者说是画坏了。”
林缃凑近仔细看了看苏玦指的地方,又掏出手机翻看自己刚才拍的照片,恍然大悟:“哦!对对对!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少了那个‘主心骨’,整个画面气场就弱了,显得杂乱无章!难怪我觉得像个拼凑的赝品!苏玦你眼力真毒!”她对专业问题的态度倒是相当坦诚。
沈明舟的目光也被吸引到那幅壁画上。深蓝的底色,扭曲的人形,抽象的鸟兽……在阴雨天的站台上,透着一股原始而诡秘的气息。他心中莫名地又想起了邀请函边缘那浅淡的蝴蝶妈妈图腾。湘西这片土地,似乎处处都潜藏着难以解读的古老密码。
就在四人围绕着壁画低声交谈,试图从这有限的线索里拼凑出一点信息时,一直如磐石般沉默警戒的陈崟,身体骤然绷紧。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锁定了站台最边缘、靠近那条幽深小巷的阴暗角落。
“有人!”陈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猎豹发现猎物般的紧绷感。
沈明舟、林缃、苏玦瞬间噤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巷口堆积的杂物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几乎拖到脚踝的黑色袍子,材质看起来很厚实,像是某种粗布。袍子的兜帽深深地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阴影和雨幕的交界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无声无息,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感——他正死死地盯着站台上的他们四人!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明舟的脊椎窜上后颈。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在这里看了多久?
陈崟的反应最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那个黑袍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雨声中清晰响起:“谁在那里?!”
这一声喝问,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那黑袍人似乎被惊动了。模糊的下颌轮廓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仅仅牵动了嘴角。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他猛地一个转身!
动作快得惊人,宽大的黑袍在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袍角翻飞,露出下面同样黑色的裤腿和一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他甚至没有再看站台一眼,就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敏捷和熟悉,一头扎进了身后那条狭窄、幽深、被雨水和两侧屋檐遮盖得更加阴暗的小巷!
“站住!”陈崟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拔腿追去。他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破了雨幕,冲向那巷口。
沈明舟心头一紧,几乎也要跟着冲过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贸然行动。林缃和苏玦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靠拢在一起。
陈崟的速度极快,几步就冲到了巷口。他猛地刹住脚步,没有立刻追进去,而是警惕地贴着巷口潮湿的砖墙,迅速探头向内张望——
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两侧是高耸、斑驳的土墙或木屋后壁,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形成细密的水帘。那个黑袍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未出现过,刚才的一切只是雨幕和阴影造成的幻觉。
陈崟脸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走到沈明舟他们身边,摇了摇头,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滴落。“不见了。巷子很深,岔路多,地形复杂。”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挫败和更深的凝重。
“他……他刚才在看我们?”林缃的声音有些发颤,刚才的活泼劲儿荡然无存。
“看得清清楚楚。”陈崟肯定道,“那种眼神……不是好奇,是监视。”
“他衣角……”一直沉默的苏玦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镜片后的眼神却异常专注,“他转身的时候,袍子下摆飘起来一点……我看到他裤脚上,沾着点东西……”
“什么东西?”沈明舟立刻追问。
“颜色……暗绿色,像铜锈。”苏琪努力回忆着那一闪而过的画面,“很薄,但是……有点像青铜器上的那种锈迹。”
青铜锈?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沈明舟。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工作室里那尊汉代雁鱼灯底座内壁,那个磨损得几乎无法辨认的——云雷纹!
邀请函,神秘消失的黑袍人,监视的眼神,裤脚上疑似青铜锈的痕迹……这一切碎片,在湘西阴冷潮湿的雨雾中,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谜团核心。
站台上,只剩下风雨声和四人沉重的呼吸。那封烫金的邀请函,此刻仿佛化作了一张冰冷的、无形的网,将他们牢牢地困在了这深山老林的孤寂站台之上。前路未卜,而暗处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