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雨,像是要把整座山掀翻。
天没亮就开始发疯,雨珠砸在庙顶上,“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震得土墙缝里的泥灰簌簌往下掉。秦午缩在干草堆里,听着那声响,心也跟着一起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夜里的事像根刺,扎在脑子里。老乞丐那双粗糙的手,划过秦午脖子时的凉意;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嘿嘿”声,像蛇吐信子;还有他嘟囔的那些话,“对……终于找到了……”,到底找到什么了?
他不是普通乞丐。
这念头在心里盘旋,越盘越怕。他给我吃的,不是好心,是在喂牲口。他不问我来历,不是不好奇,是在等,等我卸了防备,像猫捉老鼠,玩够了再下手。
不能等。
秦午摸了摸怀里的匕首,木柄被冷汗浸得发潮。又摸了摸胸口的令牌,冰凉的金属硌着肉,提醒我爹的话——活着,要活着去找爷爷。
可留在这破庙里,怕是活不过今晚。
雨还在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近处的树都看不清,只剩模糊的黑影,在雨里摇晃,像张牙舞爪的鬼。
老乞丐靠在神龛旁,咳嗽了大半天,后来渐渐没了声息。只有粗重的呼吸,混在雨声里,“呼——吸——呼——吸——”,规律得像寨里更夫敲的梆子。
秦午数着他的呼吸,数到第一百下时,悄悄挪动脚。
干草被压得“窸窣”响,秦午立马僵住,手指抠进泥地里。
神龛旁的呼吸没断。
再动。膝盖顶着地面,一点点往前挪,每动一寸,都像过了一个时辰。手心全是汗,攥着匕首的指节发白,刀柄上的兰花硌着掌心,疼得清醒。
离庙门越来越近,雨幕像块湿漉漉的黑布,挂在门口,挡着外面的世界。
秦午回头看,老乞丐的头歪在肩膀上,破袍子随着呼吸轻轻动,像真睡熟了。可那双藏在皱纹里的眼睛,闭得太紧,反而让人觉得,他在偷偷看我。
咬咬牙,猛地站起来,冲进雨里。
“哗啦”——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秦午的身l,比庙里的寒气狠十倍,像无数根细针,扎得皮肤发麻,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秦午打了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敢停,弓着背往山下冲。
泥水溅了记脸,糊住了眼睛。秦午抹了一把,摸到一手的泥,混着草屑,还有不知道什么时侯划破的血,黏糊糊的。
脚下的路早就不成样子,被雨水泡得软烂,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咕叽”响,像嚼烂的肉。石子藏在泥里,硌得脚底生疼,之前磨破的血泡肯定又烂了,热辣辣的,混着泥水,又疼又痒,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
不能回头。
秦午对自已说,可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听着身后的动静。雨声太大,“哗哗”的,什么都听不清,这反而更让人慌!
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块半埋在泥里的石头。秦午不由得往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咚”的一声,疼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嘴里灌记了泥水,又腥又涩,秦午咳了半天,才把嘴里的泥吐出来。想爬起来,可膝盖疼得使不上劲,一弯就钻心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哑得像被水泡烂的木头:
“小娃娃,你跑什么啊?”
秦午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了,像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猛地回头。
雨幕里,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离秦午约莫有百米远。破袍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张开翅膀的老鸹,手里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破拐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是老乞丐。
他怎么跟上来的?我跑了这么久,他明明看着像走不动路的老骨头……
“这么大的雨,”他又开口了,声音裹在雨里,飘过来,黏糊糊的,像鼻涕虫爬过皮肤,“山里夜里有狼,专吃乱跑的娃娃。”
秦午头皮发麻,顾不上膝盖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接着往前跑。跑的时侯,膝盖一颠一颠的,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不敢停,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回庙里去吧,”他还在后面喊,声音没提高,却像贴在我耳边说的,“我给你留了热粥,早上刚讨的,还温着呢。”
热粥?秦午想起他夜里摸我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那不是粥,是钓饵,等着我上钩的钓饵!
秦午跑得更快了,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有人在哭,雨打在脸上,生疼,可他不敢慢下来。肺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响,喘得快要炸开,喉咙干得发疼,像塞了把烧红的沙子。
跑了一段,秦午忍不住回头看。
他还在那里,离秦午还是百米远,不紧不慢地跟着。破拐杖点在泥地上,“笃、笃、笃”,节奏稳得像庙里的钟,一下一下敲在秦午心上。
他没跑,甚至没快走,就那么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可秦午怎么也甩不开他。这比他追上来更让人害怕,像被一条毒蛇盯上,知道它在后面,却不知道它什么时侯会扑上来咬一口。
“小娃娃,别跑了,”他又喊,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你跑不过我的。”
秦午不信!咬着牙,低头猛冲,眼前开始发黑,腿像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可一想到他那双粗糙的手,那嘿嘿的笑声,就又生出点力气。
雨更大了,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比脚踝还高。山路越来越陡,泥地里藏着碎石和断枝,秦午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全靠本能抓住旁边的灌木才稳住。手上被刺扎了好几个口子,渗出血,混着泥水,火辣辣的。
又跑了约莫一里地,秦午实在跑不动了,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喘气。树被雨水泡得发滑,抓不住,我滑了一下,靠在树干上,胸口剧烈起伏,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回头看了一眼。
雨幕里空荡荡的,没有老乞丐的影子。
他不见了?
秦午心里一松,难道是我跑太快,把他甩开了?还是他年纪大了,跟不上,回去了?
正想着,忽然觉得身前有点不对劲。
抬头一看——
老乞丐就站在秦午面前,离秦午不过两步远。
破袍子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滴在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眼睛却亮得吓人,在昏暗中像两盏鬼火,直勾勾地盯着秦午。
秦午吓得浑身一僵,像被冻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他什么时侯过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娃娃,”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黄黑的牙,牙缝里塞着泥,“跑够了没?”
秦午猛地反应过来,转身想跑,可腿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抬不动。恐惧像只大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捏得生疼。
老乞丐的手抬了起来。
不是抓,也不是打,就那么慢悠悠地挥了一下,像赶一只烦人的蚊子。
可就在他的手挥过来的瞬间,秦午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来,像冰锥钻进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瞬间黑了。
最后看到的,是他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听到的,是他喉咙里挤出来的“嘿嘿”声,像老树皮在摩擦。
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雨水还在“哗哗”地下着,砸在秦午失去意识的脸上,冰冷刺骨。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像块被丢弃在泥地里的石头,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