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敞开的寨门,娘亲才发现这白羽山山寨与想象中截然不通。原以为会是阴森可怖、刀枪林立的景象,可入目却是一片烟火气——脚下的黄土路被踩得平整坚实,想来是日日有人清扫;路两旁错落着几十间木屋,屋顶大多铺着整齐的茅草,有些还盖着石板,显然是精心修缮过的。几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草药、玉米和红辣椒,色彩鲜亮得晃眼。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妇人正坐在槐树下纳鞋底,竹筐里堆着各色布料,见有人进来,只是抬眼瞧了瞧,眼神里没有警惕,反倒带着几分好奇。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抱着个布娃娃追蝴蝶,差点撞到秦小路身上,被他伸手扶了一把。
“秦叔!”小姑娘脆生生喊了一声,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
秦小路脸上的凶相顿时敛了大半,竟也学着孩童的模样咧开嘴,从怀里摸出颗用红绳串着的野山枣,塞到小姑娘手里:“拿着玩,别乱跑。”
娘亲看得发怔。她自幼在大户人家当差,见惯了主子对下人的严苛,也听过无数关于山贼杀人如麻的传说,可眼前这场景,分明就是个寻常村落。连路边趴在石碾上打盹的老黄狗,见了秦小路也只是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全无半分畏惧。
“秦小子,这日头毒得很,不在屋里歇着,出来晃悠啥?”一个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的老汉朝秦小路喊道,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语气熟稔得像在说自家不成器的晚辈。
秦小路挠了挠光头,嘿嘿笑:“李伯,这不是被吵醒了嘛。”说着几步走到老汉面前,从旁边竹筐里摸了个拳头大的野苹果,丢了过去,“刚从后山摘的,甜得很,您尝尝。”
老汉接住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你小子,也就这点孝心了。”眼睛却瞟向娘亲,带着几分探究,“这姑娘是?”
“呃……”秦小路卡了壳,白净的脸竟泛起些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诸葛明适时开口:“是位远房亲戚,来投奔咱们山寨的。”他轻摇羽扇,目光转向娘亲,“咱们先去议事厅吧。”
娘亲收回目光,跟着他们往山寨深处走。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里像个自给自足的小天地。左边有片开垦的梯田,几个壮汉正挥着锄头除草,见了秦小路,直起腰喊“寨主”,秦小路也扬手应着“辛苦了”;右边有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面圈着十几只山羊和几头黄牛,一个穿粗布褂子的汉子正给牛添草料,见了他们,还笑着问“秦哥,中午喝不喝新挤的羊奶?”
甚至还有个简陋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老远就能听见,门口堆着些打好的镰刀、锄头,显然是给寨里人用的。娘亲忽然想起深沟村的日子,村民们也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这里的人腰间多了把刀,眉宇间多了些悍气。
“莫平,去把张屠户刚宰的猪肉拿二斤,送李婶家去,她家孙子昨天摔了腿,得补补。”秦小路忽然朝身后喊了一声。
莫平连忙应着“哎”,转身就要跑,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娘亲一眼,脚步顿了顿,才匆匆跑开。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厮,此刻倒像个听话的学徒。
娘亲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她一直以为山贼都是烧杀抢掠的恶人,可这白羽山的人,竟像是把山寨当成了家,彼此照应,有商有量。连秦小路这寨主,也更像个带头过日子的大家长,而非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议事厅。说是议事厅,其实就是间稍大些的木屋,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聚义堂”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屋里摆着几张长桌长凳,梁柱上刻着些猛虎、雄鹰的图案,虽算不上精致,却打磨得光滑,显然是常有人擦拭。桌上还放着几卷书,旁边堆着些账本,墨迹新鲜,像是刚用过不久。
“坐吧。”秦小路一屁股坐在最上首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想摆出寨主的威严,可眼神总不自觉地往娘亲这边瞟,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诸葛明搬了张椅子放在娘亲面前,自已则在旁边坐下,伸手道:“姑娘,冒犯了。”
娘亲深吸一口气,将手腕放在桌上。她不怕验,从决定来找秦小路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怕过。只是此刻指尖微微发凉——她怕的不是结果,是结果之后的未知。这孩子若是秦小路的,他会认吗?会给孩子一个名分吗?若是不认,自已又该何去何从?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蝉鸣聒噪。秦小路的脚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身子前倾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诸葛明的脸,连大气都不敢喘。莫平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块猪肉,见这情形,悄悄把肉放在门口,走到秦小路身后,手紧紧攥着衣角,额头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诸葛明闭上眼,指尖搭在娘亲腕上,眉头微蹙,又渐渐舒展。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缓缓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才开口道:“脉象滑数流利,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无疑。”
秦小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诸葛明顿了顿,继续说道:“依脉象来看,身孕已有四月零十天左右。”他抬眼看向秦小路,“寨主,您那日在清远城外……距今正好四月零十二天,日子倒是对得上。”
“啥?”莫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拔高了声音,手里的衣角瞬间被攥得变了形,“这……这竟是真的?”他看看娘亲,又看看秦小路,嘴巴张了张,突然“哐当”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寨主!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莫平“咚咚咚”地磕着头,额头上很快就红了一片,“刚才小的不仅对嫂子无礼,还想动手伤了嫂子和小主子,小的罪该万死!求寨主责罚!求嫂子恕罪!”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娘亲吓了一跳。她本在心里憋着一股气,想着等结果出来,定要好好奚落秦小路一番,让他为当初的所作所为难堪,再让这个嚣张的小厮吃些苦头。可瞧着莫平这惶恐模样,额头都磕出了血印,倒像是自已在恃强凌弱,心里那点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反倒生出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她转头看向秦小路,想看看这寨主会如何反应。却见秦小路那张白净的脸上竟红透了,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她,双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活像个被先生抓到犯错的学童。
“起来吧,”诸葛明轻摇羽扇,打破了屋里的尴尬,“不知者不怪,你也是护主心切。”他看向秦小路,“寨主,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孩子。虽脉相对得上,但终究是件大事,得谨慎些。依我看,不如先让这位姑娘住下,等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之后,再让打算?”
秦小路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军师说得是!是该这样!”他站起身,走到娘亲面前,双手在身侧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我那儿……我那儿有间空房,收拾收拾就能住,挺干净的。”
“寨主!”莫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膝盖还在打颤,却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嫂子的住处交给小的!小的这就去收拾,保证扫得一尘不染,再让伙房炖只老母鸡,给嫂子补补身子!”说着又朝娘亲作了个揖,“嫂子,刚才是小的混账,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您有任何吩咐,小的万死不辞!”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急着去收拾房间了。
娘亲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眼前手足无措的秦小路,心里五味杂陈。她来之前设想过无数种对峙的场景:或许会剑拔弩张,或许会被百般刁难,或许秦小路会矢口否认,甚至会对自已下毒手……可万万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副光景。
这山贼窝不似传说中的地狱,反倒像个藏在深山里的世外桃源;这寨主不似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反倒像个没担当的混小子;连那凶巴巴的小厮,也不过是个咋咋呼呼的憨货。
“我住下可以。”娘亲定了定神,站起身,声音依旧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来攀附寨主,也不是来贪图白羽山的什么。我只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想让他生下来有个着落。等滴血认亲之后,该是我的,我一分也不会少要;不该是我的,我半分也不会多取,立马就走。”
秦小路闻言,像是被这句话激了一下,猛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窘迫散去不少,眼神也变得郑重起来:“你放心!我秦小路虽然是个山贼,却也懂得知恩图报,更知道什么是责任。只要这孩子真是我的,我绝不负你们母子!该有的名分,该有的吃穿用度,一样都不会少!”
诸葛明在一旁笑道:“姑娘放心,我们寨主向来说话算话。走吧,我先带你去看看住处,离这儿不远,就在寨主院子旁边,清净得很。”
娘亲点了点头,跟在诸葛明身后往外走。路过秦小路身边时,她不经意间瞥见他耳根还红着,眼神里带着几分无措,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走出议事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蝉鸣依旧聒噪,远处传来铁匠铺的叮当声,还有妇人说笑的声音,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娘亲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轻声说:“孩子,咱们暂且就在这儿落脚吧。”
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这白羽山,这群看似凶悍却藏着几分淳朴的山贼,或许会给她和孩子一个意想不到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