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的雨比南岸大些。
哲也把车停在派出所门口的老槐树下,雨珠顺着树叶滚下来,砸在引擎盖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派出所还是十年前的样子,砖红色的墙皮剥落了大半,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据说是当年化工厂扩建时被卡车撞的。
“藤井警官,这边请。”一个穿制服的年轻警员迎上来,领他穿过弥漫着烟味的走廊。办公室的木门
creak
作响,推开时扬起一阵灰尘,在从窗户漏进来的微光里跳舞。
佐佐木功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背对着门口。听见动静,他慢慢转过身,手里捏着个掉漆的搪瓷杯,杯沿沾着圈褐色的茶渍。
十年不见,老警察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露出光洁的额头,皱纹从眼角蔓延到下巴,把那双曾经有神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缝。他看了哲也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小哲啊……真的是你。”
哲也在他对面的木凳上坐下,凳子腿晃了晃,他伸手扶住才没摔倒。“佐佐木前辈,您找我。”
“找你……”佐佐木点点头,又像是忘了要说什么,眼神涣散地看向窗外。雨幕里,北岸的老房子挤在一起,屋顶的瓦片大多长了青苔,有几户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在雨里很快就散了。“你姐姐……咲丫头,还没消息?”
哲也的手指顿了顿。十年了,所有人都默认藤井咲是“失踪”,只有他知道,姐姐是“消失”了——像滴进大海里的墨,连点痕迹都没留下。“没有。”他低声说。
佐佐木“哦”了一声,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没擦。“加奈……铃木家的丫头,死了?”
“是。”哲也观察着他的表情,“您认识她?”
“认识,认识……”老警察笑起来,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当年总跟在茉莉屁股后面,像条小尾巴。茉莉画画,她就蹲在旁边看,手里攥着块橡皮擦,生怕茉莉画错了。”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跟茉莉死得一样,对不对?”
哲也的心跳漏了一拍。“您怎么知道?”
“我知道……”佐佐木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突然清醒了,“我什么都知道。他们以为我老了,糊涂了,可我记得清清楚楚。茉莉脖子上有勒痕,加奈也有,对不对?他们都想让我们以为是自杀……”
“他们是谁?”哲也追问。
“他们……”佐佐木的眼神又暗下去,缩回到藤椅里,像只受惊的乌龟,“是水鬼……镜川里的水鬼,专抓不听话的人。”他指着窗外,“你看那河水,绿得发稠,底下全是骨头……”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走进来,手里拿着个药盒。“佐佐木先生,该吃药了。”她把药片倒在手心,又递过一杯水。
佐佐木突然激动起来,挥手打翻了水杯,水洒在地上,溅湿了护士的白大褂。“不吃!这药是假的!是他们让你们来害我的!”他指着哲也,“他也是!他是来抢东西的!”
护士无奈地看向哲也,叹了口气:“藤井警官,您别介意,他最近总这样。医生说他是阿尔茨海默症,时好时坏。”
哲也没说话,看着佐佐木被护士半劝半拉地带进里屋。老警察的挣扎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模糊的嘟囔:“镜片……那片碎镜片……”
他站起身,走到刚才佐佐木坐的藤椅旁。椅子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很急的时侯写的:
“302车间,废液池,编号731。”
“茉莉指甲里的漆,是防锈漆,车间仓库有。”
“咲丫头看到了,他们要动她。”
最后一行字被涂抹得很厉害,只能辨认出“水”和“藏”两个字。
哲也把纸叠好放进
pocket,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302车间,他在姐姐的旧物里见过这个编号。
离开派出所时,雨小了些。哲也没开车,沿着北岸的老街慢慢走。街道很窄,两旁的房子大多挂着“拆迁”的牌子,红漆写的“拆”字被雨水泡得发肿。偶尔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眼神呆滞地看着来往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有种奇怪的浮肿,像是长期泡在水里的样子。
他走到一家挂着“佐藤诊所”木牌的小店前。诊所的门没关,里面飘出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化工厂的甜腥味缠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慌的气息。
“请进。”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胸前的名牌写着“佐藤健一”。他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温和,看到哲也时愣了一下,“您是……”
“藤井哲也,县警本部的。”哲也亮出证件,“想问问铃木加奈的情况。”
佐藤医生的表情沉了沉,侧身让他进来。诊所很小,只有两个诊室,墙上挂着些发黄的奖状。“加奈是我的病人,也是……朋友。”他给哲也倒了杯热水,“她女儿患了罕见的血液病,一直在我这里调理。”
“和水质有关吗?”哲也直接问。
佐藤医生沉默了片刻,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水汽。“北岸的病人,近几年血液病发病率是南岸的五倍。”他低声说,“我采集过镜川的水样,送去化验,结果……被压下来了。”
“被谁?”
“镇政府,还有化工厂。”佐藤医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们说我造谣,威胁要吊销我的行医执照。加奈不信,她自已找了化验机构,结果还没出来,人就……”
哲也想起加奈指甲缝里的泥土,想起那枚生锈的徽章。“她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她说要去找‘证据’。”佐藤医生的手指紧紧攥着水杯,指节泛白,“说十年前茉莉找到的东西,她知道藏在哪里。还说……浅仓家的那个小子,知道茉莉坠楼的真相。”
浅仓阳太。
哲也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少年。十年前,他是班里最沉默的学生,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画画的时侯喜欢把自已藏在画板后面。哲也记得,茉莉的画本里,有一张画的是浅仓阳太,画里的他站在顶楼的栏杆旁,手里拿着支画笔,眼神很亮。
“浅仓阳太现在在哪?”
“在南岸的工业园区当保安。”佐藤医生叹了口气,“那孩子当年被吓坏了,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书,听说一直在化工厂附近打转,不知道在等什么。”
哲也站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扫过诊室墙上的照片。照片里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站在镜川女高的校门口,其中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笑得很灿烂,是年轻时的铃木加奈。她旁边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眉眼清秀,手里抱着画夹,正是白石茉莉。
茉莉的身后,站着个模糊的身影,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身形很像浅仓阳太。
“这张照片……”哲也指着照片。
“是十年前拍的,毕业前夕。”佐藤医生的声音有些哽咽,“加奈一直把它挂在这里,说要等茉莉回来一起看。”
哲也走出诊所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镜川的河面上,泛着一片诡异的银光。北岸的老房子在阳光下显出更清晰的破败,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砖石,像一道道伤疤。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佐藤警员的电话:“帮我查一下浅仓阳太的住址,还有……302车间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挂了电话,哲也抬头望向南岸的工业园区。化工厂的烟囱正冒着黑烟,在风里往北岸飘,像一条黑色的蛇,缠绕着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房子。
他想起佐佐木纸上的最后两个字——“水藏”。
水藏着什么?是姐姐的下落,是茉莉的真相,还是这北岸所有人都在害怕的东西?
街角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过,她的脸浮肿得厉害,手里攥着个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她经过哲也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耳语:
“别喝河里的水,会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