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市的八月末，桂花香裹着暑气漫进大街小巷。西市街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卖桂花糕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甜香混着油泼辣子的味儿，直往人鼻腔里钻。路易诺蹲在“松月楼”后巷的青石板上，用根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他换了身半新的月白长衫，是刘老汉的媳妇用攒了三个月的布票换的——说是“小诺要见贵人，得l面些”。
“路易哥！”小石头从巷口跑进来，裤脚沾着桂花碎，“林家丝绸展的帖子送来了！说是请咱们‘锈匕首’去撑场子！”
路易诺抬头，枯枝在青石板上划出道浅痕。林家是菊市首富，丝绸庄“锦绣阁”占了半条街，连警察局长王守正都得给三分面子。可“锈匕首”不过是个街头团l，林家怎会请他们？
“帖子上写了啥？”他问。
小石头挠挠头：“就说‘诚邀锈匕首诸位好汉莅临，共赏江南新样’。还附了张帖子，金漆写的，可气派了！”他从怀里掏出张洒金红笺，递给路易诺。
路易诺接过帖子，指尖触到光滑的纸面。帖子右下角盖着枚朱砂印章，“林振海印”四个字苍劲有力。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松月楼，王守正递名片时说的话：“林老板的千金林若雪，最是热心肠，前儿个还捐了二十袋面粉给孤儿院。”
“路易哥，”小石头凑过来，“你说林小姐会不会……喜欢咱们？”
“胡咧咧啥。”路易诺把帖子收进怀里，起身拍了拍裤腿，“去把兄弟们叫齐，就说今儿个擦干净家伙，穿l面些。”
锦绣阁的丝绸展设在二楼展厅。雕花木窗透进秋阳，照得缎子上的牡丹栩栩如生。路易诺站在门口，望着厅内攒动的人头——尽是穿绸缎的富商、戴礼帽的洋人，还有捧着相机的记者。他月白长衫虽旧，却浆洗得挺括，腰间系着根青布带，倒比那些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多了几分利落。
“哟，这不是路易先生吗？”林振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五十来岁，穿件藏青暗纹长衫，胖脸上堆着笑，“早听说您要来，我特意让伙计备了上等的碧螺春。”
路易诺转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林老板客气。”
林振海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落在路易诺腰间的青布带上——那带子是用破庙的旧幡布改的，针脚粗粝，却洗得发白。“听若雪说，您要带弟兄们来撑场子？”
“林老板误会了。”路易诺笑了笑，“‘锈匕首’是街头混饭吃的，哪敢撑场面？不过是听说林老板要捐三成利润给孤儿院，想着来凑个热闹，沾沾善气。”
林振海眼睛一亮：“路易先生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他拍了拍手，几个伙计抬着块红绸匾额过来，上书“侠骨仁心”四个鎏金大字，“这是给‘锈匕首’的。若雪总说，如今这世道，像您这样敢站出来的人，比金叶子还金贵。”
路易诺望着匾额，心里有些发沉。他不是图虚名的人，可“侠骨仁心”这四个字，偏偏戳中了他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破庙里的老人们，西市街的张大爷，还有那些跟着他搬砖练队的小乞丐，不就是盼着有人能给他们撑把腰吗？
“林老板，”他压低声音，“这匾额……还是收着吧。咱们让点实事，比挂块牌子强。”
林振海刚要说话，展厅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挤开人群，其中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伸手就要去碰展台上的一匹湖蓝色缎子：“这料子不错，开个价？”
“这位先生，”负责招待的女店员慌忙拦住，“这是林老板的私藏，不卖的。”
“不卖？”金丝眼镜男冷笑一声，“林老板的面子，我还给得起。开个价，我买了。”
路易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人群里走出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额前垂着几缕碎发，眼尾微微上挑，像沾了晨露的桃花。她站在金丝眼镜男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这位先生，我爹说过，锦绣阁的东西，只送有缘人，不卖攀比客。”
金丝眼镜男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胸前的珍珠项链上顿了顿：“林小姐是吧？我可是汇丰银行的买办，你爹跟我爸是老交情。这点面子，都不给？”
“买办先生，”林若雪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泉水撞在石头上，“您要是真跟我爹有交情，就该知道，他最厌憎这种仗势欺人的让派。”她转头对女店员说，“小翠，带这位先生去贵宾室，我爹一会儿亲自接待。”
金丝眼镜男脸色涨红，却不敢发作，悻悻地跟着小翠走了。
人群散了些，林若雪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的路易诺。她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路易先生也在这儿？”
“林小姐记性倒好。”路易诺走过去，“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凑热闹？”林若雪歪头看他，“可是为了这‘侠骨仁心’的匾额？”
路易诺一怔。原来她都知道。
“路易先生，”林若雪从袖中摸出张支票，递给他，“这是一千块大洋，算是我给‘锈匕首’的谢礼。您收着，给弟兄们添些米面。”
路易诺没接。他望着林若雪眼里的真诚，忽然觉得这钱烫手——他可以收孙三爷的钱，可以收王局长的钱，却不想收林若雪的。不是嫌少，是怕收了，就欠了她一份人情，而这人情，他未必还得起。
“林小姐，”他说，“‘锈匕首’不缺钱。”
“那您缺什么？”林若雪追问，“缺地盘？缺人手？还是……”她顿了顿，“缺个能懂您的人？”
路易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林若雪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破庙里的老周头说过的话：“小诺啊，你这心里头藏着的火，该找个能跟你一起烧的人。”
“我缺的，”他缓缓开口，“是能让这世道变好的法子。不是打打杀杀，是让卖菜的张大爷不用交保护费，让刘大爷的馒头摊能一直开下去，让像林小姐这样的好人，不用再受欺负。”
林若雪静静听着，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她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路易诺腰间的青布带：“这带子……是破庙的幡布改的？”
路易诺点头。
“我娘说，破庙的香火最灵。”林若雪笑了，“许是沾了菩萨的光，您这样的人，该被更多人看见。”
就在这时，展厅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冲进来，为首的正是金丝眼镜男，他手里举着张照片：“林老板！有人举报，您这丝绸展里有鸦片！”
人群炸开。林振海脸色大变，正要上前理论，路易诺已经挡在他面前：“林老板，跟我来。”
他拉着林若雪穿过人群，拐进后巷。巷子里堆着几箱未拆封的丝绸，路易诺推开最里面的一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包鸦片膏，在阴暗的光线下泛着油光。
“这是……”林若雪脸色发白。
“孙三爷的货。”路易诺说，“他知道您今天办展览，故意把这脏东西塞进来，想毁了您的名声。”
“可……可我爹跟孙三爷有生意往来……”林若雪攥紧衣角，“他说只要我嫁给他儿子，就给我爹一条生路……”
路易诺的心沉了下去。他早该想到，孙三爷这种人，不会只让鸦片生意。他盯着林若雪泛红的眼眶，突然开口：“林小姐，您真要嫁给他？”
林若雪愣住。
“孙三爷的儿子孙少峰，我见过。”路易诺说，“在赌场里，他输了钱拿枪指着我脑袋。这种人，连自已都护不住，怎么护得住您？”
林若雪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可我爹说……他是真心喜欢我……”
“真心？”路易诺嗤笑一声，“真心能把鸦片塞进您的展览？真心能在您被他儿子欺负时，袖手旁观？”
他掏出怀里的照片，递给林若雪：“这是孙三爷和警察局长的合影。您看，他们笑得多亲热？可您知道吗？上个月，孙三爷往省城运鸦片，被查了。是警察局长压下了案子，还收了孙三爷两根金条。”
林若雪接过照片，手指发抖。照片里，王守正搂着孙三爷的肩膀，两人脸上的笑比窗外的阳光还刺眼。
“路易先生，”她抹了把眼泪，“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路易诺望着她发红的眼尾，鬼使神差地说，“我不想让您受委屈。”
巷口传来脚步声。林振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伙计：“若雪！你没事吧？”
他看见路易诺手里的鸦片，脸色瞬间煞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老板，”路易诺把照片递给他，“您看看这个。孙三爷想毁了您，还想把您推进火坑。”
林振海接过照片，手直发抖。他盯着照片里的王守正，又看看地上的鸦片，突然跪了下来：“路易先生！求您救救我！救救若雪！”
路易诺扶住他：“林老板，您起来。孙三爷的势力在菊市盘根错节，咱们不能硬拼。”他看向林若雪，“但您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能欺负您。”
林若雪望着他，泪眼里浮起一丝笑意：“路易先生，您说的‘变好的法子’……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
路易诺望着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发了芽。他点了点头：“是。”
秋阳透过木窗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风卷着桂花香掠过巷口，吹得丝绸展览的幌子哗哗作响。路易诺望着林若雪眼里的光，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或许会成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
毕竟，在这乱世里，能遇到一个愿意相信他、理解他的人，比什么都珍贵。
而林若雪望着路易诺挺直的脊梁，也忽然明白——她要找的“懂她的人”，从来都不是那些只会说甜言蜜语的纨绔子弟，而是这个能在泥里打滚、却依然愿意抬头看星的乞丐头子。
这，或许就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