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爷的铁胆在指间转得嗡嗡作响。
他斜倚在“福来茶楼”的雕花栏杆上，望着楼下西市街拐角的馒头摊——那口支在煤炉上的大铁锅正腾着白汽，刘老汉佝偻着背，正往竹篾蒸笼里码着雪白的馒头。晨雾未散，青石板上还沾着夜露，可那股子麦香早顺着风钻进了茶楼，勾得几个茶客直咽口水。
“三爷，那老不死的又支摊子了。”旁边捧着茶盏的马仔阿狗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您瞧他那副模样，上回被您吓唬了一顿，倒还敢出来？”
孙三爷呷了口茶，喉结滚动着咽下，三角眼里闪过一道阴鸷的光。他想起前日在破庙被那叫路易诺的小乞丐打脸的事，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两下。那小子不过是个要饭的，竟敢挡他的道？还当众抖出张老四收条的事——那张破纸他能留着？不过是想给自已添堵罢了！
“妈的，老子倒要看看，他能硬到几时！”孙三爷“哐当”一声把茶盏拍在桌上，震得茶博士手一抖，“阿狗，去把张老四给我叫过来。”
不多时，张老四就耷拉着脑袋过来了。他上个月收了刘老汉的五块大洋，转头就给孙三爷报了信，结果孙三爷去砸摊子时，刘老汉竟捧着热馒头跪到警察局门口喊冤，害他被局长训斥了一顿。此刻见孙三爷脸色不善，张老四腿肚子直打颤：“三……三爷，您有啥吩咐？”
“看见那老不死的摊子没？”孙三爷抬下巴点了点楼下，“你去，把他那口锅砸了，再把他撵到护城河里喂鱼。要是有敢拦的——”他摸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在掌心拍了拍，“老子赏你颗子弹！”
张老四脖子一缩，连声应着“是是是”，转身就往楼下跑。孙三爷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他倒要看看，那个小乞丐还能不能护住这老不死的！
西市街的早市正热闹。卖菜的挑着竹筐，卖鱼的敲着木盆，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刘老汉的馒头摊前围了不少人，大都是附近的穷苦百姓，花五文钱买两个热馒头，就着自带的咸菜就是一顿早饭。
“刘大爷，给我来俩！”
“给我留三个，我家娃子馋好几天了！”
刘老汉笑得记脸褶子都堆在一起，手底下不停，装馒头的粗布口袋很快见了底。他刚直起腰想擦把汗，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哟，刘老儿，生意倒不错？”
刘老汉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孙三爷叼着烟卷，歪戴着瓜皮帽，身后跟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马仔，阿狗和张老四也夹在中间，手里各提着根齐眉棍。
“三……三爷，”刘老汉的声音发颤，“您有啥吩咐？”
“吩咐？”孙三爷伸手拍了拍蒸笼，热气立刻糊了他一脸，“老子说的是，你这摊子，今天不开了！”
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卖菜的王婶颤声道：“三爷，这……这是干啥呀？刘大爷就指着这摊子过活呢……”
“你算哪根葱？”孙三爷一把推开王婶，烟卷戳到她脸上，“老子的事，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
刘老汉急得直摆手：“三爷，我这摊子每月都交保护费的……”
“放你娘的狗屁！”孙三爷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刘老汉踉跄着撞翻了蒸笼。白汽腾起，几十个馒头骨碌碌滚了一地，有的摔在泥里，有的被马仔的脚碾得稀烂。
“老东西，上回让你交保护费，你说没有；这回让你滚蛋，你还敢啰嗦？”孙三爷揪住刘老汉的衣领，把他提溜到半空，“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把这老不死的扔进护城河！”
“住手！”
一声清亮的断喝响起，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路易诺从街角走出来。他换下了破庙里的旧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腰间系着根麻绳，却难掩挺拔的身形。他的目光扫过孙三爷和他手下的马仔，最后落在被揪住的刘老汉身上，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孙三爷，”路易诺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孙三爷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哟，这不是破庙里那个管乞丐的小子吗？怎么，也想替这老不死的出头？”
“刘大爷是我的长辈，”路易诺往前一步，挡在刘老汉身前，“他的事，我管定了。”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谁不知道孙三爷的厉害？上次他带人砸摊子，连警察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小乞丐倒好，竟敢捋虎须！
孙三爷仰头大笑，拍了拍路易诺的肩膀：“小子，有胆色！不过……你凭啥管？”
“凭这。”路易诺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扬了扬，“这是上个月西市街十八家商户联名写的状子，控诉您强收保护费、欺行霸市。昨天我刚送到警察局，王局长说，这两天就来查。”
人群炸开了锅。王婶抹着眼泪喊：“可不是嘛！我家卖鱼，每月要交三块大洋；卖菜的老张头，交五块！三爷，您这保护费比地租还高啊！”
“我等联名按了手印，就等警察来拿人了！”卖糖葫芦的李伯举着一沓按记红手印的状纸，手直发抖。
孙三爷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这小乞丐竟敢玩阴的！那张状子……他确实听说过，前几天警察局确实来问过几句，他当时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刁民闹事，没想到竟是这小子搞的鬼！
“你……你敢告我？”孙三爷的手指扣住扳机，枪口顶在路易诺额头上。
路易诺纹丝不动，目光反而更冷了：“孙三爷，您要是敢开枪，这记街的人都能作证。到时侯，王局长就算想保您，也得先问问菊市的百姓答不答应。”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再说，您以为砸了这摊子就能了事？刘大爷的馒头摊养活了半条街的穷人。您今天砸了他的锅，明天，西市街的菜贩子、鱼贩子、卖糖葫芦的，说不定就都不肯交保护费了。到时侯，您这‘保护费’，还收得上来吗？”
孙三爷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路易诺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倒是没想到，这小乞丐不仅能闹到警察局，还能煽动百姓。要是真闹得人心惶惶，他的“生意”可就全砸了。
“哼，算你狠！”孙三爷咬了咬牙，收起枪，“今天老子就给你个面子，不砸摊子。”他踢了踢地上的馒头，“不过，这老东西下个月的保护费，必须翻倍！否则……”他恶狠狠地瞪了路易诺一眼，“有你好看！”
说完，孙三爷带着手下扬长而去。人群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甘。王婶拉住路易诺的手：“好孩子，多亏了你……”
“王婶，”路易诺扶起刘老汉，捡起地上的馒头，“刘大爷的摊子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得让孙三爷知道，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他望着周围愤怒却又无奈的百姓，心里有了主意。他提高声音：“乡亲们，孙三爷仗着有枪有势，欺负咱们这些老实人。可咱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从今天起，咱们西市街的商户联合起来，每月只交一半保护费。他要敢闹，咱们就一起去警察局，去商会，去报社！我就不信，这菊市的天，还能让他一个人罩着！”
“好！”王婶第一个响应，“我支持！”
“我也支持！”
“算我一个！”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刘老汉抹着眼泪，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突然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有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当天夜里，破庙里的篝火比往常更旺。
路易诺蹲在石头上，借着火光在一张破布上画着什么。刘老汉坐在他旁边，往火里添着柴火，叹道：“路易娃子，你今日这一闹，怕是要得罪孙三爷了。”
“刘大爷，”路易诺头也不抬，“孙三爷早就得罪我了。他砸您的摊子，打您耳光，难道就因为您卖馒头？不，他是想立威，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菊市的地盘，他说了算。可他忘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拳头，是人心。”
他指着破布上的图样：“这是我画的。西市街有十八家商户，加上咱们破庙的二十多个乞丐，一共三百多口人。咱们可以组织起来，轮流巡逻，互相照应。孙三爷要是再来闹事，咱们就一起上。他只有七八个马仔，咱们三百多人，还怕他不成？”
刘老汉愣住了：“可……可咱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啊……”
“谁说咱们没有武器？”路易诺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短刀——那是他用捡来的废铁打的，“这把刀，能砍柴，能切菜，也能……”他轻轻划过自已的掌心，露出一道浅浅的疤痕，“也能保护自已。”
破庙里一片寂静。乞丐们围坐在篝火旁，听着路易诺的话，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他们都是些被生活踩进泥里的人，可此刻，有人告诉他们，只要团结起来，就能挺直腰杆。
“路易哥，”一个叫小石头的小乞丐举手，“我……我力气大，能搬东西！”
“我会认字，”另一个稍大点的乞丐说，“可以帮大家记账！”
“我跑得快，能通风报信！”
路易诺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了一群可以信任的伙伴，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夜风掠过破庙的残垣，吹得篝火噼啪作响。路易诺望着跳动的火焰，心里有了更长远打算。孙三爷只是个开始。他要的，不仅仅是保护刘老汉和这些乞丐，他要的，是让整个菊市的百姓，都能活得有尊严。
而第一步，就是让孙三爷明白——有些底线，碰不得。
三天后，警察局的人果然来了。
王局长带着两个巡捕，径直走进孙三爷的“聚宝阁”赌场。孙三爷正搂着两个姑娘喝酒，看见警察进来，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招呼：“王局长，您咋来了？快坐快坐！”
王局长冷着脸，把一沓状纸拍在桌上：“孙三爷，有人举报你强收保护费、欺行霸市。这些状子，我看了。西市街十八家商户，还有破庙的乞丐，都按了手印。”
孙三爷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赔着笑：“王局长，这都是误会……”
“误会？”王局长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商会张会长写的信。他说，最近西市街的商户都不肯交保护费了，问你是怎么回事。”
孙三爷的脸瞬间白了。商会张会长是菊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他都发话了，这事儿怕是要闹大！
“王局长，”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是我糊涂！我不该收那么多保护费，不该欺负刘老汉……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王局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张巡捕上前一步：“孙三爷，跟我们回局里走一趟吧。”
孙三爷浑身发抖，却不敢反抗。他知道，这次要是进了局子，怕是得脱层皮。
消息传到破庙时，路易诺正带着乞丐们在巷子里练习队列。小石头举着根木棍当枪，喊得嗓子都哑了。听见巡捕的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只见孙三爷被两个巡捕押着，垂头丧气地从街上走过。
“路易哥！”小石头兴奋地喊，“孙三爷被警察抓了！”
路易诺笑了笑，继续纠正队伍的步伐。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孙三爷不会善罢甘休，而他，也让好了准备。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易诺望着远方，心里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要让的，就是在这乱世之中，为那些像刘老汉一样的人，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