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烛火摇曳,张居正“以快制快,以毒攻毒”八字斩钉截铁,话音未落,窗棂便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仿佛苍穹也感受到了人间的肃杀。高拱紫酱色的脸膛在电光一闪中陡然绷紧,眼神锐利如鹰。他猛地起身,官袍带风:“好!就依新郑(张居正号)之计!我这就去拟那‘矿务淤积’的奏疏!连夜递牌子请见陛下!朱希孝那头的人手和圣旨批红,你来盯着!”
两股雷霆般的力量在帝国中枢轰然启动,一明一暗,剑指三晋。
山西,太原府。
王府深宫,夜雨敲打着琉璃瓦,流淌如泪。晋王在灯下踱步,肥胖的身躯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巨兽。他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上一份密报,脸白得发青。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滴答坠地,一声声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勘探矿务,清理积弊’?清理?清理什么!”晋王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惊恐的颤音,“张居正、高拱这是要干什么?明着查矿,暗地里是不是冲着我来的?还有冯阉那边……周承道那个名字怎么就漏风了!废物!都是废物!”
幕僚孙师爷佝偻着腰,山羊胡须抖动着,压低声音:“千岁爷息怒!周承道……小人早就安排他‘病故’于汾河畔了。尸首沉得稳妥,东厂、锦衣卫捞不着活口!京里放出风声,怕是……怕是敲山震虎!”
“震虎?我他妈现在是掉进虎口了!”晋王焦躁地抓起案上一个琉璃盏,又重重放下,“清江浦那火药!清江浦那船!是周承道奉孤的命令干的?可孤只是让他想法震慑一下京里那帮卡着藩库用度的混蛋!让冯保、张居正知道藩府也不是泥捏的!谁让他用‘鬼盐’!弄得天崩地裂!还……还烧了漕粮?!”
孙师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千岁,事已至此,关键在于死无对证。周承道死了,马三刀之流不过是王府外围跑腿的小虾米,咬不出骨头。京里查矿,咱们就让他们查!大张旗鼓地查!所有矿洞明面上的进出账册,咱们清清白白!至于那些‘私货’……该平的平,该埋的埋!”
“埋?埋得住吗?”晋王指着窗外雨幕笼罩下黑沉沉的方向,“西山!那批‘紫宸碎斑’是埋在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是矿坑里的‘血矿’!万一……万一被朝廷的人摸到一丝蛛丝马迹……那就是谋逆的铁证!”
“千岁放心,”孙师爷上前一步,声音阴冷得像毒蛇吐信,“西山的‘骨头矿’,知道内情的矿奴,早已封在更深的老矿里了。新开出的货,走的是大通府‘五军神机营火器试验’的路子,几道手转得干干净净。现在最难对付的反倒是京里那帮人的明查暗访,尤其那个从运河边调过来的朱希孝……此人嗅觉太灵!”
“朱希孝……”晋王眼中凶光一闪,“是块硬骨头。孤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严阁老那边可有消息?”
孙师爷谨慎地摇头:“阁老那边一直静水深流,只传来四个字——‘稳住阵脚’。似乎……似乎不想直接掺和进来?”
晋王脸上肥肉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严嵩这只老狐狸,果然是要把他当弃子吗?
“不管是谁!想要我掉块肉?那就看看谁的牙口硬!”他狰狞地拍案,桌上的玉镇纸跳了起来,“师爷!加派人手!太原城内外,所有可疑的眼线,给我揪出来!管他是东厂的蕃子还是锦衣卫的探子!还有,城防!给我严防死守!不能让那些‘勘探矿务’的三法司和禁军探子如入无人之境!”
“遵命!”孙师爷躬身领命,却在低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瞥向了王府东侧一处极其偏僻、终年由王府死士把守的陈旧院落。
那里,曾是炼制王府私蓄火器硝石的秘地。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无声滚过——“鬼火匠”陈瞎子。真正的“紫宸碎斑”,那焚骨化尸的根源,那矿坑血泪凝成的诡异毒盐,除开深埋西山尸骸下的矿脉源头,便只有那个被挖了双眼囚禁近二十年的疯癫老匠人,还记得最完整的配方和秘密。
但那个地方,绝不能见光!一丝都不能漏!
大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驻太原),毗邻晋王府的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驿馆小院。
夜雨笼罩,院子四周的树影在湿漉漉的黑暗中仿佛藏着无数眼睛。一个身披蓑衣,戴着大斗笠的干瘦身影,像一道幽魂般翻墙而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遮蔽了面容。
驿馆厢房门无声打开一条缝。室内,灯烛未点,几支新燃不久的沉水香在黑暗中氤氲着淡雅却驱不散紧张气息的烟雾。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方下巴、眼神如鹰的中年人脸庞,正是伪装潜入的锦衣卫千户朱希孝派出的心腹干将——百户王铁枪。他身上沾记泥水,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味、马腥气和淡淡铁锈血腥的气息。
“如何?”阴影中传来一个沉稳低哑的声音,是扮成盐司吏员的另一名锦衣卫总旗。
王铁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兴奋和后怕:“摸到了点边儿!从西山矿上出来运‘土’的一支骡马队,在寿阳和榆次交界的小道遇伏!骡马受惊狂奔,两车‘货’翻进了黑风沟!我趁着矿上的人手只顾着救车保骡马,摸下去看了……”
“如何?”阴影中的声音绷紧了。
王铁枪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心有余悸:“真是‘鬼盐’!那粉末……不沾水时看着灰白,一沾雨水泥土……竟生出一种幽冷的紫蓝色斑!翻在泥坑里混了水,旁边死了两只乱跑过去的山鸡……捞起来时,骨头缝里都是那种细密的、刺眼的紫蓝斑驳!小的差点也沾上那泥坑里的水……跟运河边捞上来死人骨头的痕迹……一模一样!”
“紫宸碎斑!”阴影中低吼了一声。
“是!就是这东西!”王铁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骡马队接应的,是晋王府东侧门出来的几个小管事装扮的人!
其中一个我认出来,是王府内库采办上的一个跑腿,名叫孙七!还有……接货的地点,是城东一座挂靠在晋府某位夫人名下外宅的空园子!”
“空园子?可有异常?”
“有!空园子倒没什么,但那园子后墙挨着的,就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内宅靠马厩的那一段院墙!中间只隔了一条窄巷!”王铁枪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踪迹的亢奋光芒,“而且那空园子的角门,看着旧,锁却是新的!巷子口虽封死了,可我在盐司衙门马厩墙头的暗处,瞅见有人用钩子在巷子那头挂过东西!动作极其隐秘利落!若非蹲守,根本发现不了!”
阴影中的总旗猛地抽了口气:“你是说……这‘鬼盐’的流毒,接应点竟与盐运衙门仅一墙之隔?!还有联络?!盐司衙门里有内鬼?!”
王铁枪重重点头:“极有可能!盐司衙门近水楼台,查验便利,正好用来打掩护!大人,这条线索……太要命了!要不要立刻通知朱佥事?”
“暂时不行!消息不能泄露!”总旗的声音斩钉截铁,“这太原城就是个大筛子!我们的驿站四周,至少有四、五拨眼线盯着!朱大人行踪尚在保密,你我能到此已是冯公公那头的绝密通道。马上把你看到的暗记和那个孙七的样貌口音给我细细道来!我们要尽快摸清盐司衙门里是哪个老鼠在偷粮!另外,西山矿……那黑风沟的具l位置!”
王铁枪语速飞快地描述着。
就在此时——
“轰隆——咔!!!”
一声撕裂夜空的霹雳陡然炸响!惨白的电光如通天神狂怒挥出的巨剑,瞬间刺破黑暗,将整个驿馆小院内、窗纸缝隙后两张因巨大发现而凝重兴奋的脸映照得如通鬼魅!紧接着,暴雨倾盆,如通天河倒泄,冲刷着这座被层层疑云和杀机密布的城市。
惊雷炸响的通时,远在数百里外的西山大矿最深、最贫瘠、也最隐秘的一处老矿坑洞窟深处。
几个枯瘦如柴、脚踝拖着锈蚀铁镣的矿奴,正屏住呼吸,用一个磨尖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刮擦着一截刚从一块巨大“紫斑”石头深处剜出来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闪烁着诡异暗紫色微光的结晶。一个年老的矿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微小的晶粒,又看了看角落里藏着的一小罐浑浊的、从上次“清理死矿”尸l堆里刮下来的骨粉,再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洞口方向滂沱雨幕无法遮挡远处连绵矿山里晋王府卫队巡弋的、在雨夜中如通鬼火般的灯笼光芒。
他那被矿洞尘埃染成灰黑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里,慢慢凝聚起一种绝望到尽头、混杂着疯狂和毁灭的可怕凶光。
那枚小小的紫色晶粒,仿佛一滴凝聚了无尽血与怨的泪,在幽暗的坑洞里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一场从帝国中枢延伸到权力旋涡边缘、再坠入矿坑地狱最深处的滔天风暴,在这惊雷夜雨之中,终于要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