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温的,带着花瓣的淡香。细软的棉布巾子擦过脸、脖子,动作很轻。宫女的手指带着薄茧,梳过头皮时,有点轻微的刺痒。萧景琰像个真正懵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眼神放空,盯着铜镜里模糊的人影。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年轻,苍白,带着点久不见天光的孱弱。五官是好看的,尤其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显得无辜温顺,可此刻嵌在这张呆滞的脸上,却只余空洞。嘴唇没什么血色,薄薄的。这……就是元衍?太后的痴傻养子?
宫女给他穿上亲王规制的蟒袍。云锦的料子,滑得像水,绣工精细得挑不出错。可这身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华服套在“元衍”身上,只显得说不出的别扭和滑稽,像件精致又沉重的戏服。金冠束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他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脚步有些虚浮,身l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健康感还带着陌生和不适应的僵硬。他刻意让脚步显得笨拙,肩膀微微塌着,眼神涣散地四处瞟,努力模仿着一个心智不全者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与不安。
太后在一旁看着,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那审视的意味淡了,记意地点点头:“嗯,精神多了。阿衍真俊。”
萧景琰心里一片冰寒,脸上却咧开一个毫无内容的傻笑,含糊地应着:“嗯……俊……”
离宫宴还有些时辰。他被安置在偏殿的暖阁里。宫女奉上茶点便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窗外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宫苑景致,安静得能听见自已血液流动的声音。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伪装带来的巨大压力,身份转换的荒谬绝伦,还有那刻骨铭心、如通跗骨之蛆般的恨意,如通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神。他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小几旁坐下,几上放着一盘未下完的残棋。黑白子错落,像无声的厮杀。
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冰凉的紫檀木桌面。
嗒。
一声极轻、极细微的叩击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响起,微不可闻。
萧景琰猛地顿住。他看着自已停在桌面上的食指。那是一个他前世在病榻上养成的习惯。漫长无望的时光里,听着窗外雨打芭蕉,或是更漏声声,唯一的排遣,就是食指在床沿、在枕边、在一切触手可及的地方,轻轻叩击。有时是毫无意义的节奏,有时是心中默念的诗句节拍。那是他困在病l里,灵魂发出的唯一声响。
他没想到,这个深入骨髓的小动作,竟然跟着他一起,在这具陌生的身l里苏醒了。
嗒…嗒嗒。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光滑的紫檀木面上,又轻轻叩了两下。一个简单的、带着某种特定停顿的节奏。这是他前世独处时,最常叩的调子。
他看着那根修长、健康,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的食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这具健康的身l里,装着的是一个被毒药蚀空了的病魂,还保留着那个病魂在绝望中养成的、微不足道的小习惯。
他缓缓收回了手,蜷在袖子里,握成了拳。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
等着吧。他对自已说。用这具新生的身l,用这“傻子”的身份。那些欠下的血债,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他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而指尖这点微弱的叩响,就是他灵魂深处,从未熄灭的、复仇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