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当晚,十二位衣着考究的绅士,乘坐着各自的马车,来到了这条偏僻的巷子。他们带着一丝猎奇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踏入了这间破旧的木偶剧院。
剧院里没有点亮全部的煤气灯,光线比他们想象的要昏暗许多,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科佩留斯先生作为名义上的主人,在门口热情地接待着贵宾,而菲利普则始终隐于幕后。
绅士们在观众席坐定,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场“先锋戏剧”会是何种模样。他们大多认为,这不过是某个落魄艺术家故弄玄乎的噱头。
当剧院的大钟敲响八点时,全场的灯光缓缓熄灭,只留下一盏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那块紧闭的红色幕布上。
观众席瞬间安静下来。
没有开场白,没有乐队伴奏。幕布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无声地、平滑地向两侧拉开。
舞台上,空无一物。
没有木偶,没有布景,甚至连一根吊着木偶的线都看不到。整个舞台就像一个被黑色天鹅绒包裹的、深不见底的洞。
观众席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就是所谓的先锋戏剧?让我们看一个空的舞台?”一位留着八字胡的银行家低声嘲讽道。
就在这时,变化开始了。
舞台后方的黑暗中,一轮由光影构成的、柔和的“月亮”缓缓升起。月光洒下,在漆黑的舞台上“勾勒”出一条乡间小路。路的两旁,浮现出一排排由纯粹影子构成的房屋轮廓。
绅士们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布景。那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实体搭建的,那些影子仿佛拥有生命,从黑暗中“生长”了出来。
一个孤独的身影,顺着那条光影小路,从舞台深处缓缓走来。
他穿着士兵的制服,身形挺拔,但步伐却带着一丝疲惫和迟疑。他没有颜色,整个身体都由比周围的黑暗更加深邃的、流动的阴影构成。他没有五官,脸部是一个光滑的平面。
他不是木偶,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丝线。他也不是真人演员,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活人是纯粹的影子。
他是一个……不存在的演员。
“天哪,这是什么?”一位年轻的绅士忍不住惊呼,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光影戏!一种非常高明的背光投影技巧!”他身边的同伴自作聪明地解释道,但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
菲利普隐藏在舞台侧翼的阴中,他的心神与舞台上的一切紧密相连。他就是导演,是灯光师,是布景师,也是……那个孤独士兵的灵魂。
他能感觉到十二道混杂着惊讶、困惑和好奇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舞台上。
目击者,已就位。
戏剧,正式开演。
影之士兵走在影之村庄里。他“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动作中流露出一种近乡情怯的踌躇。他来到一间面包店的影子前,停下了脚步。
没有旁白,没有对话。但所有观众,都从士兵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读”出了他的情感——期待、紧张,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面包店的“门”开了。一个同样由影子构成的、穿着围裙的胖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的影子。灯光摇曳,将两个影子的轮廓投射得更加清晰。
士兵走上前,向胖男人“询问”着什么。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做着手势。而观众们,却仿佛真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玛丽?她一年前就嫁人了,嫁给了镇长的儿子……”
这句“台词”,并非来自舞台,而是直接在每一位观众的脑海中,以一种“感觉”的形式浮现。这是菲利普利用从“列兵汤姆”影子里借来的情感碎片,对观众施加的微弱精神暗示。
他让他们“脑补”出了最合理的剧情。
舞台上,影之士兵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僵在原地,像一尊真正的雕像。胖男人的影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面包店里。
舞台上,只剩下士兵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观众席里一片死寂。刚才还抱着嘲讽心态的银行家,此刻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神情专注。他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冰冷的悲伤,从那个不存在的演员身上弥漫开来,穿透了舞台的界限,触动了他的心弦。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光影戏了。
舞台上的场景再次变换。村庄的影子缓缓退去,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橡树的影子,在舞台中央拔地而起。
影之士兵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树下。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树干,仿佛上面刻着他与爱人昔日的誓言。
“月亮”的光影变得愈发凄冷。
士兵缓缓地靠着树干坐下。他摘下头上的军帽帽子,放在膝盖上。然后,他一动不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观众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幕的开始。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他们开始感到疑惑时,他们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个影之士兵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固化。他那由流动阴影构成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柔软的质感,变得像岩石一样坚硬。他的轮廓与橡树的树根影子,慢慢地、无声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正在变成一尊真正的、属于这棵影之树的……影子雕像。
舞台上的光影开始剧烈地变化,仿佛时间在飞速流逝。月升日落,四季更迭。橡树的影子经历了发芽、繁茂、落叶、枯萎的循环。而树下的那尊士兵雕像,始终静静地守护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与整片土地融为一体。
最终,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
舞台,重归于那片深邃的、纯粹的黑暗。
红色的幕布,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合上。
演出,结束了。
菲利普站在侧台,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浸透。同时操控这么多影子,并对十二个独立的意识施加精神暗示,几乎榨干了他每一丝精神力。
但就在幕布合上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全新的、磅礴的力量,从他脚下那片属于自己的影子里,喷薄而出。
他的影子仿佛沸腾了一般,不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二维的投影。它渴望着站立,渴望着支配,渴望着将整个世界都变成它的舞台。
他听到了一个来自序列深处的、清晰的宣告:
“晋升成功:序列8——影偶师。”
与此同时,观众席里,先是三秒钟的绝对安静。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轰然爆发!
“天哪!上帝啊!这是我见过最伟大的戏剧!”
“那不是幻术!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士兵!”
“科佩留斯先生!这位艺术家是谁?!我愿意出一百金镑,让他再为我单独演一场!”
绅士们激动地站起身,用力地鼓掌,向那个空无一人的舞台,致以最热烈的敬意。他们被彻底征服了,被一场由不存在的演员,上演的虚假戏剧,骗取了最真实的眼泪和情感。
而此刻,在他们看不见的幕后,新晋的“影偶师”卢修斯·菲利普,正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倒在地。他看着自己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见的手,感受着体内那股涌动的、崭新而危险的力量,脸上露出了一丝混杂着疲惫、痛苦和狂喜的笑容。
他的戏剧,落幕了。
但他在埃尔登堡这座巨大舞台上的演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