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灰鸽子位于市政厅地下的安全屋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菲利普感觉自己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了一台脱水机，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被榨干的边缘。他瘫坐在审讯室里那种冰冷的金属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亚瑟去提交任务报告和那枚“绯红纺锤”的碎片了。伊芙琳小姐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茶水。
“安神汤。”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将杯子放在菲利普面前，“可以舒缓精神反噬，补充被透支的理性。是你的任务报酬之一。”
菲利普道了声谢，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让他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暖意。他喝了一口，一股苦涩中带着奇异甘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然后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淌过他疲惫不堪的神经。脑海中寡妇的呜咽声，似乎被这股暖流安抚，渐渐平息下去。
效果立竿见影。
“我的表现……怎么样？”他放下杯子，沙哑地问道。他需要一个客观的评估。
伊芙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她翻开手中的文件夹，像是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
“任务评级：B+。成功清除一处‘绯红之茧’及其衍生的C级异常体‘旋转舞者’。任务目标达成。”
“个人评估：卢修斯·菲利普顾问，在首次外勤任务中，展现出远超序列等级（窃影者）的能力。对阴影的感知敏锐，战术构想大胆且有效，意志力等级评估为‘优良’。”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你在任务中展现的‘影偶师’倾向，属于越阶使用能力，极度危险。记录显示，你的精神状态在最后阶段下降到了‘临界值’以下。如果战斗再延长三十秒，你有73%的概率会因精神崩溃而永久性失控。”
菲利普沉默了。他知道伊芙琳说的是事实。在指挥“影子军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随时都可能崩断。
“这是你的另一份报酬。”伊芙琳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了过来。
册子的封面上，印着一个简洁的标题：《窃影者序列晋升指南：卷一》。
菲利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接过册子，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细腻而坚韧的质感。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知识，真正的、系统的、安全的知识。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
上面详细地描述了“窃影者”的各项能力：阴影潜行、二维感知、锚点维系……甚至还包括了如何安抚和净化“借来的影子”里残留的精神印记的方法。其中一个方法，就是为影子的原主人，完成其最深的执念。
“我的……蕾丝花边……还没……缝完……”
寡妇的遗愿再次在他脑中浮现。原来如此。
他继续向后翻，看到了关于“影偶师”的介绍。
“序列8：影偶师。窃影者的晋升方向。他们不再满足于自身的潜行，而是开始尝试支配和操控其他的影子，将无生命之物变为自己的提线木偶。他们是寂静的操纵者，是阴影的导演。晋升仪式：在至少十个目击者的注视下，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导演一出完整的、以假乱真的木偶戏。”
菲利p合上册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灰鸽子给出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这不仅仅是报酬，更是一种投资。他们看中了他的潜力，并愿意提供让他成长的土壤。
这时，亚瑟走了进来。他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干得不错，菜鸟。”他拉开一张椅子，坐在菲利普对面，“你的表现，让几位执事对你刮目相看。他们同意提前向你开放部分权限。”
“执事？”
“灰鸽子的领导层。”亚瑟解释道，“你暂时不用了解太多。现在，我们来谈谈‘猩红剧团’。”
他将那枚纺锤碎片放在桌上。“这是他们的‘信物’，也是一种‘剧本’的残片。猩红剧团信奉一位被称为‘绯红之主’的旧日支配者。他们认为世界是一场宏大的戏剧，而他们是演员、导演和观众。他们通过在各地制造‘异常事件’，来上演一幕幕‘戏剧’，以此取悦他们的神，并从混乱中汲取力量。”
“纺织厂的事件，就是一场戏剧？”菲利普皱眉。
“是一场失败的‘序幕’。”亚瑟说，“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纺织厂。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们在埃尔登堡，似乎在策划一出名为‘国王的婚礼’的大戏。没人知道这出戏的内容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一旦上演，整个城市都将成为他们的舞台，而所有的市民，都将是祭品。”
国王的婚礼……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名字让他联想到了历史中那些最血腥、最黑暗的权谋与背叛。
“我的下一个任务，和这个有关？”
“不。你的下一个任务，是休息。”亚瑟出人意料地说道，“回去，消化你得到的东西。完成你‘锚点’的执念，稳固你的精神状态。在你正式晋升为‘影偶师’之前，你不会再接到外勤任务。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可控的天才，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菲利普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眼下最理智的安排。
“最后一个问题。”他看着亚瑟，“你们……灰鸽子，到底是什么？你们和那些序列途径，那些旧日支配者，又是什么关系？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不相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亚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本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一本被疯狂的作者胡乱涂改、写满了矛盾和谬误的书。那些旧日支配者，就是妄图将整本书都改成自己故事的‘伪作者’。而猩红剧团这样的组织，就是他们的‘笔’。”
“那你们呢？”菲利普追问。
“我们……”亚瑟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地下室的天花板，看到了外面那片永恒的迷雾，“我们是这本书的校对员。是图书管理员。是修补匠。”
他站起身，走到菲利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那些被污染的、写满了疯狂呓语的‘书页’，将它们修正、撕下，或者……封存。我们维持着这本书最后的、脆弱的秩序，防止它在疯狂中彻底分崩离析。”
“至于我们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亚瑟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混杂着疲惫与期许的微笑。
“我们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拿起校对的红笔，而不是成为另一个需要被抹去的、疯狂的单词。”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留下菲利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光影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小册子。
窗外，埃尔登堡的黎明依旧被浓雾笼罩，但菲利普的心中，却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而清晰的光。他知道，自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些上好的丝线和蕾丝，为一位逝去的裁缝，完成她最后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