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蕾丝花边……还没……缝完……”
那声音像一根生锈的针,反复刺穿着卢修斯·菲利普的耳膜。它不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颅内响起,带着那位裁缝寡妇临死前最后的执念。
这就是代价。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轻飘飘的、如黑纱般的影子。它不再仅仅是一片二维的黑暗,而是承载了一段残缺的记忆,一份未了的遗愿。他得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的“锚点”,还有一个不属于他的“鬼魂”。
菲利普强忍着脑中的刺痛和眩晕,踉跄地站起身。他不能留在这里。寡妇的死,以及那个瘾君子的凭空消失,很快就会引来警察。而他,一个出现在现场、毫发无伤的邻居,将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将那张影子“皮肤”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脚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张影子仿佛找到了归宿,完美地与地面融为一体,变成了他的影子。虽然轮廓和身材与他本人有些微的出入,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有了新的影子,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三维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那种漂浮无根的恐慌感大大减轻。但脑海中寡妇的低语,却像一个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影子是“借”来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死亡和诡异气息的屋子,压低帽檐,迅速离开了公寓楼,消失在埃尔登堡永恒的晨雾之中。
回到自己的公寓,菲利普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落在地。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他活下来了,甚至还消灭了另一个“窃影者”,夺取了他的战利品。
但这不是胜利。
他闭上眼,那段关于蕾丝花边的低语就变得愈发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零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飞速穿梭的针线、布料柔软的触感、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些记忆像病毒一样,试图侵占他的思维。
“滚出去!”他低吼一声,用拳头用力地砸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意识到,那个仪式打开的,根本不是什么力量的大门,而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知识带来了力量,而力量索取了理智作为食粮。他偷来的影子,就是一份附带着精神污染的“知识”。
他必须找到净化,或者说压制这种污染的方法。
接下来的两天,菲利普把自己关在公寓里,进行着痛苦的自我对抗。他发现,当他将精神高度集中于学术研究,比如解析一段复杂的古代铭文,或是绘制一幅精密的家族谱系图时,寡妇的低语就会减弱。他的大脑似乎被分成了两个战场,严谨的逻辑和秩序,正在与混乱的记忆残片进行着一场拉锯战。
理性,是他对抗疯狂的唯一武器。
就在第三天下午,一阵沉稳而有力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研究。
菲利普浑身一僵。警察?他立刻检查自己的状态,确保那个借来的影子没有露出破绽。
“谁?”他隔着门问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市政厅,档案勘校处的。”门外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菲利普先生,我们有些关于十七世纪城市规划图的问题,需要向您这位专家请教。”
档案勘校处?菲利普皱起眉,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部门。但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他最近研究的项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三件套西装,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女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显得一丝不苟。
他们不像公务员,更像是……某种秘密机构的探员。
“我是亚瑟·格雷,这位是我的助手,伊芙琳小姐。”男人亮了一下自己的证件,证件上有一只衔着橄榄枝的灰色鸽子徽记,“可以进去谈吗?”
菲利普侧身让他们进来。他注意到,那个名叫亚瑟的男人在进门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脚下的影子,停留了零点五秒。
就是这零点五秒,让菲利普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知道。
“菲利普先生,您是埃尔登堡在古代文献破译领域的翘楚。”亚瑟开门见山,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三天前,您在市立档案馆查阅过一份编号为G-1733的地图,对吗?”
“是的,那只是我日常研究的一部分。”菲利普回答,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在那之后,地图的核心部分损毁了。”亚瑟继续说道,眼睛紧紧盯着菲利普,“而在同一天晚上,城南公寓发生了一起命案和一起失踪案。死者是一位裁缝,失踪者是一个有长期鸦片史的惯犯。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件事,都与您研究的那份地图有关。”
菲利普沉默不语。否认是徒劳的。
“你说的‘我们’,到底是谁?”他反问道,“档案勘校处可不负责查案。”
亚瑟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我们处理的,不是普通的案件,而是‘异常’。那些不该被记录,却又真实发生的历史。我们称自己为‘灰鸽子’。”
灰鸽子。菲利普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张地图上的咒文,我们称之为‘禁忌知识’。”亚瑟继续解释道,“每一个接触到它,并将其付诸实践的人,都会在我们的观察名单上。菲利普先生,你玩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
“那你们想怎么样?像处理那个瘾君子一样,让我‘消失’?”菲利普的手悄悄伸向桌上那把沉重的裁纸刀。
“不,恰恰相反。”亚瑟摇了摇头,“那个瘾君子是个失败品,他被知识彻底污染,失去了‘锚点’,最终在‘光’下湮灭。而你……你活了下来,甚至还夺取了一个新的‘锚点’。”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菲利普的影子上,“虽然这个‘锚点’不太干净,有点吵,不是吗?”
菲利普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连寡妇的低语都知道!
“你的天赋很高,菲利普先生。”亚瑟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赞许,“你的学者之心,你对逻辑和秩序的偏执,是你最好的防火墙,让你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污染吞噬。这样的人才,正是‘灰鸽子’所需要的。”
“需要我做什么?”
“和我们一样,成为历史的清道夫。”亚瑟说,“我们将为你提供压制精神污染的办法,提供关于序列途径的后续知识,以及……一份正式的薪水。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利用你的天赋,为我们解读和处理更多的‘禁忌知识’。”
他停顿了一下,给菲利普消化的时间。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亚瑟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那样的话,我们会将你列为‘失控的异常体’。我们会收回你借来的影子,并将你关押在一个永远充满光明、没有任何阴影的房间里。相信我,对于一个‘窃影者’来说,那比死亡更痛苦。”
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个最后通牒。
菲利普的脑海里,寡妇的低语还在喋喋不休。他知道,靠自己硬撑,迟早有一天会崩溃。灰鸽子的出现,就像是深渊边缘递过来的一根绳索,尽管绳索的另一头,可能拴着更可怕的猛兽。
“我怎么压制它?”他沙哑地问道,这等于接受了条件。
亚瑟旁边的伊芙琳小姐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纸上画着一个复杂的徽记,由齿轮、眼睛和迷宫构成。
“这是‘理性符文’。”伊芙琳用清冷的声线解释道,“每天冥想它十五分钟,用你的逻辑去解析它的构造,用你的秩序去填满它的线条。它可以帮助你构建精神屏障,将那些‘杂音’暂时隔绝出去。”
菲利普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就感觉脑中混乱的低语似乎真的被一种冰冷的秩序感所压制,减轻了不少。
“欢迎加入灰鸽子,菲利普顾问。”亚瑟伸出了手,“你的第一个任务很快就会下来。城西的纺织厂最近不太平,据说那里的工人们,晚上总能听到机器在自行运转,织出一些……不该存在的图案。”
菲利普与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
他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改写。从一个躲在故纸堆里的历史学者,变成了一个行走在现实与疯狂边缘的秘密探员。
而他书桌上那些未完成的论文,和他曾经平静的生活,都将成为被永远尘封的、属于他自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