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那片纯粹的黑暗中，卢修斯·菲利普能听到的只有两种声音：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背后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沙……沙沙……
它在动。
那个本该是他二维投影的影子，正在以一种违背所有物理法则的方式，从墙面上“剥离”。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理智在尖叫着告诉他这是幻觉，是烛火熄灭后视觉残留和过度紧张引发的臆想。但那越来越清晰的摩擦声，却在无情地嘲笑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性。
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股视线。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一个……平面。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感觉，仿佛一幅画里的人正在注视着画外的你。
“是谁？”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有回答。
但他背后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和寒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僵直的恐惧。菲利普猛地向前扑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着记忆中书桌的方向爬去。他必须找到光源，火柴，任何能驱散这片恐怖黑暗的东西。
就在他扑倒的瞬间，他感觉一个冰冷的、扁平的东西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掠过。没有风声，没有重量，只有一种纯粹的“存在”感，带着一种二维生物特有的、无法理解的恶意。
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火柴……火柴……”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疯狂地在桌面上摸索。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墨水瓶，坚硬的书脊，还有一叠散乱的稿纸。
终于，他碰到了那个小小的、粗糙的方盒。
他颤抖着手，划了好几次才点燃一根火柴。
嗤啦——
微弱的火光亮起，瞬间驱散了房间一角的黑暗。菲利普立刻举着火柴，猛地回头。
墙壁上空空如也。
他的影子不见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附着在墙上的那个二维投影消失了。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一个孤零零的、在微弱火光中投下摇曳身影的三维实体。
他大口地喘着气，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幻觉……一定是幻觉……”他喃喃自语，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火柴很快燃到了尽头，灼痛感让他回过神来。他急忙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温暖的黄光重新溢满了整个房间。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书还是书，桌子还是桌子，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除了……墙上那个空缺的位置。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墙纸。什么都没有。
他输了。输给了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他用一场愚蠢的实践性考证，证明了某些历史不该被唤醒。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灰色的日光透过浓雾照进窗户时，菲利普几乎是逃难般地冲出了公寓。走在街上，他第一次发现，没有影子的感觉是如此怪异。
阳光从他身上穿过，却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二维破绽。路过的行人偶尔会投来惊鸿一瞥的困惑目光，但很快又被都市的匆忙所淹没，没人会深究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没有影子。
但菲利普自己知道。他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尽管那部分没有血肉，没有神经。
接下来的几天，他活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中。他不敢待在黑暗里，晚上睡觉必须点亮满屋的灯。他疯狂地查阅资料，试图找到关于“窃影者”的更多记载，但档案馆里所有相关的文献，似乎都在那一夜之后变成了空白。他找到那张被他滴上“历史还原剂”的古地图，发现那块焦黑的区域已经彻底化为齑粉，仿佛从未存在过。
历史，在自我修正。
与此同时，一种新的变化在他身上悄然发生。
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尤其是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他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里怀表指针走动的滴答声，能闻到楼下街道飘来的面包香气中夹杂的一丝煤灰味。
更诡异的是，当他凝视着其他人的影子时，一种奇怪的“饥饿感”会从心底升起。他能“看到”那些影子的“质感”——有些人的影子厚重而凝实，有些则黯淡而稀薄。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要伸出手，将那些影子从地上“拿”起来。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第五天晚上，转机，或者说更深的深渊，降临了。
他正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踱步，忽然，他停了下来。他“听”到了一阵不属于这个公寓的、极细微的哭泣声。声音来自楼下，那个独居的、病恹恹的裁缝寡妇家。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他顾不上礼节，冲下楼梯，用力敲响了寡妇的门。
无人应答，但哭声还在继续。
菲利普退后两步，目光落在门锁的阴影处。那一小片黑暗，在他眼中突然变得立体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脑海中浮现出“穿过去”的念头。
下一秒，他的手臂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厚重的木门。没有疼痛，没有实体碰撞的感觉，他的手仿佛融入了那片锁孔的阴影之中。
他惊骇地缩回手，手臂完好无损。
门内，哭声变得更加凄惨。来不及多想，菲-普再次将手伸入门锁的阴影，这一次，他摸到了门栓冰冷的触感。他凭着感觉，轻轻一拨。
咔哒。门开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那位可怜的寡妇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而在她的尸体旁，一个瘦削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贪婪地翻找着抽屉。
最让菲利普毛骨悚然的是，这个男人，也没有影子。
听到开门声，男人猛地回头，露出一张因常年吸食鸦片而蜡黄的脸。当他看到菲利普时，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同类相食般的贪婪光芒。
“一个新的……同类？”男人沙哑地笑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的影子呢？是被‘导师’收走了，还是像我一样，把它弄丢了？”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个男人，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窃影者”。但看起来，他比自己更不稳定，更疯狂。
“把它给我。”男人突然低吼道，猛地向菲利普扑来。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瘾君子，双手张开，目标不是菲利普的身体，而是他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地面。
他想窃取菲利普那本不存在的影子！
强烈的危机感让菲利普的本能发动了。他没有后退，反而向着房间里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冲去。当他踏入那片由衣柜和墙壁构成的夹角阴影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包裹了他。
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和厚度。一切都变成了由深浅不一的灰色构成的平面。他能“感觉”到自己融入了墙角的阴影，像一滴墨水滴入了水中。
对面的男人扑了个空，惊愕地看着菲利普消失在阴影里。
“藏起来了？没用的！”男人狂笑着，也一头扎进了离他最近的一片黑暗中。
一个全新的战场展开了。
菲利普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由阴影构成的二维世界里。他没有实体，只是一段意识，可以在相连的阴影区域里高速穿行。他从墙角的阴影，“流”到床底的阴影，再“滑”到窗帘的阴影。那个男人则像一条疯狗，在阴影网络中疯狂地追逐着他。
菲利普渐渐明白了。这就是“窃影者”的能力——潜行于阴影。而他自己的影子，并非消失了，而是成为了他进入这个二维世界的“钥匙”和“锚点”。那个男人之所以疯狂，或许是因为他彻底失去了自己的“锚点”，变成了一个只能在阴影中流浪的孤魂。
他不能变成那样。
他必须夺回一样东西。不是他自己的影子，而是属于别人的影子。一个全新的“锚点”。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具寡妇的尸体上。
她的影子，安静地躺在那里，黯淡，却完整。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菲利普脑中成型。他不再逃跑，而是主动迎向那个追来的男人，将他引向房间中央，那片被煤油灯照得最亮、没有任何阴影的“安全区”。
男人果然上当了。当他从一片阴影冲出，试图抓住菲利普时，却发现自己暴露在了无处可藏的光明之下。短暂的失明和迷失，让他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就是现在！
菲利普从另一侧的阴影中现身，他没有去攻击男人，而是扑向了地上的尸体。他伸出手，按在了那片冰冷的、属于寡妇的影子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充实感涌入他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与那个影子建立了某种联系。他用力一“撕”。
嘶啦——
一声仿佛撕裂画布的声音，只在他脑中响起。寡妇的影子，被他完整地从地面上“剥”了下来，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纯粹由黑暗构成的“皮肤”，被他抓在手里。
“不！！”男人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失去了锚点，又暴露在光明中，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褪色”。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身体仿佛被光线穿透，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在一声不甘的哀嚎中，他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菲利普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手中紧紧抓着那张冰冷的“影子皮肤”。
他活下来了。
但当他看向自己的手时，新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而他的脑海深处，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正用一种充满怨毒和悲伤的语调，反复低语着：
“我的……蕾丝花边……还没……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