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压着一股子火气,听着还有些耳熟。
祁同伟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去。
只见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正铁青着一张脸,快步从操场的方向朝他这边走过来。
是他的恩师,汉东大学政法系主任,高育良。
高育良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离着还有几步远,那压抑不住的怒火就已经喷薄而出了。
“祁同伟!你在胡闹什么!”
他冲到祁同伟面前,因为走得太急,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他指着祁同伟的手指都在微微地发抖,显然是气得不轻。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浑账事啊!”
高育良的声音都在发颤。
操场上那么大的动静,他身为系主任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当时正在办公室里,听到学生们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最得意的门生祁同伟为了前途在操场上给梁璐下跪求婚。
他当时心里头是一阵惋惜,又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感。
可他还没来得及过去看看,事情就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祁同伟不但没求婚,还把花给砸了,更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梁璐给晾在了那儿!
这下可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高育良看着眼前这个学生,痛心疾首地继续骂道:“你脑子是被门给挤了吗?你知不知道梁家在汉东省是什么样的能量?啊?”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一砸,砸掉的是什么?那不是一束破花,那是你自己的前途啊!你把自己的路彻彻底底给堵死了!”
他越说越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在他看来,祁同伟这简直是自毁长城,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为。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跪一下怎么了?
只要能换来光明的未来,一时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道理,他以前不是没跟祁同伟讲过。
可今天,这个他最看好的学生,怎么就犯了这么大的糊涂!
“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回去!”高育良的语气不容商量,他甚至伸手想去抓祁同伟的胳膊。
“去给梁璐同学道歉!去求她,求她原谅你!只要你态度诚恳一点,事情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快点!”
他想把这个犯了浑的学生给拖回去,按着他的头,也要让他把这个弥天大祸给弥补了。
然而,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祁同伟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侧了一下身子,就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面对着恩师这番雷霆之怒,祁同伟表现得异常的平静。
他没有躲闪,没有辩解,甚至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当然清楚,高育良是真的为他好。
这种好,是站在一个官场前辈,一个深谙世俗规则的师长的角度上,对他最真切的关怀和爱护。
上一世的他,也正是遵循着这样的“好”,才一步步走上了那条路。
可那条路,是旧世界的路。
那条路,通向的是孤鹰岭的绝境。
他已经走过一次了,不想再走了。
“老师。”
祁同伟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沉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让高育良感到陌生的从容。
“我没有错。”
“既然没有错,我为什么要道歉呢?”
高育良当场就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这个学生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祁同伟,还是那个祁同伟。
可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却完全变了。
以前的祁同伟,虽然优秀,虽然骄傲,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山里娃特有的敏感和急于证明自己的锐气。
可现在的祁同伟,那股子锐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沉淀下来的,发自骨子里的自信和坦然。
那不是装出来的。
那种感觉,让高育良心里头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你…你糊涂啊!”高育良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
“什么叫你没有错?你把梁书记的女儿当着全校的面给羞辱了,你还说你没错?祁同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是对错的问题吗?这是生存的问题!是前途的问题啊!”
“我的前途,我会自己去争取。”祁同伟的语气依然平淡。
“但绝不是用这种摇尾乞怜的方式。”
“你拿什么争取!”高育良几乎是吼了出来。
“就凭你是个穷学生?就凭你那点所谓的才华?我告诉你,在梁家的权势面前,你那点东西一文不值!他们动一动小指头就能让你在汉东省永无出头之日!你信不信!”
“我信。”祁同伟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可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差点没把高育良给直接气昏过去。
他指着祁同伟,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你这是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组织!”
高育常气得口不择言,连这种话都冒了出来。
祁同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只是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嘲弄。
他看着自己这位气急败坏的恩师,心里头其实挺感慨的。
高育良啊高育良,您现在教我怎么跪下,可曾想过将来有一天,您自己也会为了往上爬,去做别人的门生,去卑躬屈膝嘛。
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类人啊。
只不过,我已经不想再那么活了。
“老师,我最后问你一次!”高育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回不回头?去不去道歉?”
祁同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对着高育良,对着这位曾经对他倾囊相授的恩师,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鞠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他直起身子,最后一次看向高育良。
“谢谢老师这几年的教诲和栽培。”
“但我的路,从今天起,我自己会走。”
说完这句话,祁同伟再也没有半分停留,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径直离去。
他的背影,在梧桐树斑驳的光影里显得异常的挺拔和决绝。
高育良伸着手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最器重的学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噌噌往上冒,眼前都有些发黑。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他喃喃自语,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无可救药!真是无可救药啊!”
高育良猛地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眼神变得复杂而阴沉。
他飞快地翻着电话本,找到了一个号码,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
而就在他打电话的同时。
汉东省委家属大院的一栋小楼里,梁璐正哭得梨花带雨,把刚刚在学校受到的羞辱,添油加醋地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人哭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