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
南方的山野间,药庐清幽。
囡囡跟着师父练功,笑声清亮。
日子平静得像山涧的溪流。
每年初雪前后,总有一队风尘仆仆的车马停在药庐外。
成箱的礼物搬进来。
有时是北境的雪狐裘,有时是南海的明珠,有时是名家字画,有时是精致的点心……
更多的是小女孩的衣裙首饰,还有各种稀罕的玩具兵刃。
囡囡会好奇地翻看,拿起小木剑比划两下,对那些绫罗绸缎和书本却兴趣缺缺。
“娘亲,怪叔叔又送东西来啦!”她总是这样喊。
沈聿本人,每年都会来一次。
他坐在堂屋,脸色一年比一年苍白,咳嗽声一年比一年沉重。
他看着囡囡在院子里练拳、爬树,眼神贪婪又卑微。
“囡囡……喜欢什么?”他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囡囡要么忙着扎马步,头也不抬,“喜欢师父教的武功!”
要么摆弄新得的机巧玩具:“喜欢这个九连环!”
她活泼,快乐,像山野间自由的风。
但那双酷似沈聿的眼睛,从未真正落在他身上。
也从未,唤过他一声“爹爹”。
他眼中的光,便随着每一次离去,黯淡一分。
背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显得格外萧索孤寂。
第六年初雪未至,皇帝的八百里加急金牌送到了药庐。
金牌下压着一道明黄诏书:丞相沈聿,沉疴难返,病危。诏神医洛氏,即刻入京!
药箱依旧沉。
京城的路依旧漫长。
踏入那座熟悉的、却冰冷窒息的相府。
浓重的药味也掩盖不住一股沉沉的死气。
他躺在重重锦被下,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面色灰败如枯槁。
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我指尖下的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断。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我知道,他也知道。
夜深人静。
药气弥漫的内室,只剩我们两人。
他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触及我时,竟奇迹般清亮了一瞬。
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细若游丝。
“阿宁……”
我站在榻边,没有靠近。
“对不起……”他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尘埃落定的悲凉
“此生……负你……太深……”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越过我,似乎想望向南方。
“囡囡……好……就好……”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最后一丝力气凝聚在唇边,化作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若有……来生……”
话未尽,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从锦被边缘滑落,垂在榻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初雪。
无声无息,覆盖了庭院。
我静静站了片刻。
弯腰,拾起他滑落的手,轻轻放回被中。
“来生?”我对着那具再无生息的躯体,声音轻得像叹息,也冷得像这初雪。
“沈聿,我们不会有来生。”
我背起药箱。
推开门,细雪扑面而来。
茫茫雪夜,我骑着快马通往山野药庐的归途。
沈聿,少登庙堂,位极人臣。半生显赫,执宰天下。然情深不寿,四十春秋如烟逝,半生赎罪半生刑。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