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月光像块碎银子，落进林澈攥着剑牌的指缝里。
他后半夜终究是盹了片刻，却被心口一阵尖锐的灼痛惊醒。那半块剑牌烫得吓人，像是有团火在锈壳里烧，烫得他差点脱手扔出去。他慌忙把剑牌掏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昨夜见的那点淡红竟漫开了，像血珠在锈迹里游，顺着“军”字的残笔爬，把那模糊的笔画勾勒得清晰了半分。
“邪门。”林澈咬着牙往剑牌上哈气，想用凉气压一压。指尖触到的地方，铁锈竟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银灰色的底子，摸着滑溜溜的，不像铁，倒像某种玉石。
鸡叫头遍时，祠堂的晨钟“当”地撞响。林澈揣好剑牌，捂着发闷的胸口去扫前院。老道长正在殿里捻着念珠诵经，青布道袍上打了三个补丁，声音却洪亮得很，震得梁上的灰尘都往下掉。
“澈儿，脸色怎么跟纸似的？”老道长睁眼时，目光落在他胸口，顿了顿，“夜里没睡好？”
林澈把扫帚往墙角一靠，咳了两声：“让了个怪梦，梦见好多人在喊。”
“喊什么？”老道长敲了敲案几上的木鱼。
“听不清，”林澈挠挠头，“像是……在喊‘阵列’？”
老道长的念珠突然停了。他抬眼看向殿外的远山，青牛镇背后的黑石山像头卧着的巨兽，山坳里藏着片老林子，镇上的人说那是古战场的遗骸，连猎户都不敢往深处去。“黑石山的风，有些年头没这么烈了。”老道长低声道，手指在念珠上飞快地转了两圈，“你爹走之前，给你留的那包药还在吗？”
“在，王婶帮我收着呢。”
“再煎一副。”老道长的目光扫过他胸口，“你这身子骨，经不得折腾。”
林澈应着去了，心里却犯嘀咕。他爹留的药是去年冬天带回来的，黑乎乎的药丸子，说是从西域货商那换的，治咳喘最灵。可他总觉得那药腥得很，像掺了血，要不是咳得实在受不住，他宁愿喝老道长给的草药汤。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王婶挎着竹篮来送早饭，篮子里卧着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你叔说后山柴坡上有片野菊，晒干了泡水能治咳，”王婶塞给他块粗布帕子，“晌午去拾柴时顺道摘点？”
林澈刚咬了口馒头，忽然听见镇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平日脚夫的劣马，是那种神骏的高头大马，蹄声“笃笃”的，敲得青石板路面发颤。他探头往祠堂门口看，只见三个穿黑衫的汉子牵着马站在老槐树下，腰间都挎着剑，剑鞘是鲨鱼皮的，在日头下闪着暗光。
“江湖人？”林澈心里咯噔一下。青牛镇偏僻，除了每年春秋两季的货队，极少能见到带剑的人。
那三个汉子正跟张铁匠打听着什么，其中一个瘦高个往祠堂这边瞥了眼，目光像淬了冰，扫过林澈时，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慌忙缩回脑袋，心脏“砰砰”直跳，手里的馒头都捏变形了。
“看啥呢？”王婶拍了拍他的背，“那几位是来寻人的，说是找个……带着半块铁牌的人。”
林澈的喉咙猛地发紧，差点把馒头咽进气管里。他下意识地按住怀里的剑牌，指尖都在抖——他们找的，不会就是这东西吧？
“王婶，他们……他们说那铁牌啥样了吗？”
“没细说，就说是老物件，锈得厉害。”王婶往镇口瞅了瞅，压低声音，“你张叔说那几人身上有血腥味，不像善茬。澈儿，你一个人在镇上别乱逛，尤其是别往黑石山那边去，听说前几日有货队在山脚下被抢了。”
林澈胡乱应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等王婶走了，他攥着馒头跑到后院柴房，把门闩插紧，从怀里掏出剑牌往地上一顿——他想把这烫手山芋埋了，或是扔回后山的石缝里。
可指尖刚松开，他又舍不得了。
昨夜那阵马蹄声，那声“护好”，还有剑牌里烧着的那团火……这东西明明透着邪性，却像长了钩子，勾着他的心思。他蹲在地上，看着剑牌上的锈迹发呆，忽然想起张铁匠说的“金石声”。他捡起墙角的碎石子，对着剑牌没锈的地方敲了敲。
“叮——”
声音清越得像铜铃，震得他耳朵嗡嗡响。更怪的是，随着这声响，剑牌上的红痕又动了，这次竟顺着背面的花纹爬，把那些被铁锈糊住的纹路冲开了道缝。林澈凑近一看，倒吸了口凉气——那不是花纹，是半个字，笔画扭曲，像是个“魂”字的下半截。
“军魂……”林澈喃喃自语。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过古战场的故事，说战死的士兵怨气不散，会凝成“军魂”，守着自已的兵刃不肯走。难道这剑牌，是哪个士兵的东西？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柴房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低声说话。
“那小子今早往祠堂后墙根躲，形迹可疑。”是那个瘦高个的声音，“搜搜柴房。”
林澈的脸“唰”地白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剑牌塞进灶膛的灰烬里，用柴火盖好，刚站直身子，柴房门就被“砰”地踹开了。
三个黑衫汉子堵在门口，为首的瘦高个腰间的剑半出鞘，露出寸许寒光。“小子，看见过半块锈铁牌吗？”
林澈的后背抵着灶台，喉咙发紧，连咳了好几声：“没……没见过。”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灶膛里的柴火动了动，像是有火星子从里面蹦出来，落在他的裤脚上。
瘦高个往前走了两步，鼻子嗅了嗅：“有铁锈味。”他的目光扫过灶膛，“把柴火扒开。”
另一个矮胖汉子伸手就要去掀柴火，林澈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推开他：“别碰我家的柴火！”
他这一下没什么力道，却让矮胖汉子踉跄了两步。汉子恼了，扬手就往林澈脸上扇：“小兔崽子找死！”
巴掌带着风刮过来，林澈吓得闭紧眼。可预想中的疼痛没落下，耳边却传来“铛”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铁器。他睁眼一看，只见矮胖汉子捂着手腕嗷嗷叫，手背上多了道血痕，而灶膛里的灰烬中，那半块剑牌竟自已滚了出来，落在地上时，锈壳“咔嚓”裂开道缝，露出里面银灰色的光。
瘦高个的眼睛瞬间亮了：“就是它！”
林澈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心口又开始发烫，比昨夜更甚。他看着那三个汉子扑过来，看着瘦高个的手抓向剑牌，身l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竟先一步扑过去把剑牌抱在了怀里。
就在他指尖再次触到剑牌的刹那，那些裂开的锈壳突然炸开了！
不是四散飞溅，而是像花瓣似的往两边卷，露出里面巴掌大的银灰色牌面。正面的“军魂”二字终于完整显现，笔锋凌厉，像是用剑刻的，字缝里渗出的红不再是淡红，而是像新鲜的血，顺着牌面往下滴。
更诡异的是，牌背面竟浮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破烂的甲胄，看不清脸，却能看见他手里握着把断剑，正对着三个黑衫汉子的方向，让出一个挥剑的姿势。
“啊！”矮胖汉子突然惨叫一声，捂着膝盖倒在地上。他的裤腿破了道口子，伤口像是被利器划开的，皮肉外翻，流出来的血竟泛着黑。
瘦高个脸色骤变，拽起矮胖汉子就往外跑：“是军魂煞气！走！”
三个汉子连马都顾不上牵，踉跄着往镇外跑，转眼就没了影。
柴房里只剩下林澈，抱着发烫的剑牌，看着地上那滴剑牌渗出的血珠——那血珠落在青砖上，竟像活物似的钻进砖缝里，消失不见了。
他瘫坐在地上，胸口的灼痛慢慢退了，剑牌也恢复了冰凉，只是那层锈壳没再合上，银灰色的牌面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军魂”二字旁，不知何时多了道极细的纹路，像条小蛇，正往牌边爬。
祠堂的晨钟又响了，这次却像是在敲林澈的耳膜。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半块剑牌，不是什么废铁。
而他那个“与剑无缘”的人生，好像从昨夜那阵马蹄声开始，就已经偏了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