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浓,风里带着的寒意也添了几分塞外的凛冽。一行人又在山路上跋涉了十余日,脚下的路渐渐从泥泞的山道,变成了干裂的黄土路。视线所及之处,不再是遮天蔽日的密林,而是开阔却荒凉的旷野。
“快到了……”长孙莹望着前方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几分紧张。那是乌川的地界,是她父亲曾任职的地方,也是她一路支撑着走下来的念想。
可走近了,那份期待却像被寒风冻住,一点点冷却。
哪里有半分她记忆中的安宁?
田地大多荒芜着,干裂的土地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看不到一点绿意。偶尔有几片田地里种着些稀疏的庄稼,也长得枯黄瘦小,一看便知是歉收的模样。路边的村落稀稀拉拉,土坯墙塌了大半,茅草屋顶破了洞,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偶尔见到几个行人,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得像蒙了层灰,见了他们这行人,也只是懒懒地瞥一眼,便低下头继续赶路,连好奇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长孙莹站在村口,看着眼前的萧索,喃喃自语,声音里记是难以置信的失落。她记忆里的乌川,虽不富裕,却有着田野的绿意,有着百姓脸上的憨厚笑容,有着父亲县衙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可眼前的一切,像被一场浩劫洗过,只剩下破败和死寂。
李坤林心中也沉甸甸的。他拉住一个挎着篮子、篮子里只有几颗干瘪野菜的老丈,拱手问道:“老丈,敢问乌川这是怎么了?”
老丈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身上的囚服,又看了看长孙莹,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前两年先是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人……好不容易盼来场雨,又闹起了瘟疫,县太爷都换了三个,尸首堆得像小山……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
几句话,道尽了乌川的劫难。李坤林沉默着松开手,老丈佝偻着背,慢慢走远了,背影在空旷的土路上显得格外孤寂。
一行人继续往县城走。县城比村落稍好些,却也门户萧条,街边的铺子十有八九关着门,偶有开门的,也只是摆着些粗劣的杂粮,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盹,毫无生气。
乌川县衙就在县城中心,却也是一副破败景象。朱漆大门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头,门前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大堂的屋檐下结着蛛网。几个留任的小吏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晒着太阳,见了他们,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吏服,接过差役递来的押送文书,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抬头打量李坤林和长孙莹,最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唉,”老吏叹了口气,声音像漏风的风箱,“不是我刁难你们,实在是……如今这乌川,别说安置流犯了,我们这些当差的,都快断粮了。”他指了指身后的县衙,“里面空空荡荡,连口干净的水都难寻。疫病虽说是控制住了,可粮食奇缺,到处都是流民,哪还有地方安置人?”
王二连忙道:“那……那文书上写的是押到乌川……”
老吏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的公文,递给王二,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生硬:“这是上面刚下来的令,三天前才到。乌川承载力不足,所有流犯,一律改配黑石关,由那边的军营接管。”
“黑石关?”李坤林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寒冰砸中。他在京城时,曾听军中的人提起过这个地方。那是大瑭最北边的戍边要塞,比乌川更靠北千里,紧挨着北狄的地盘,常年风沙漫天,天寒地冻,更要命的是,那里常年与北狄人厮杀,烽火不断,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流放去那里的,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比乌川更像是绝境中的绝境。
王二和刘三也变了脸色,拿着公文的手都在抖。去黑石关,意味着他们的路程还要往北增加一倍不止,而且那边的环境,光是想想那些常年呼啸的北风和传闻中的厮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啊,文书上明明写的是乌川……”王二还想争辩几句,毕竟多走千里路,对他们也是煎熬。
“规矩?”老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公文往他怀里一塞,“上面的命令就是规矩!谁也改不了!”他指了指北方,“你们赶紧走吧,晚了路上更不好走,再过些日子,北风一刮,雪一封山,想走都走不了!到了黑石关,把文书交给那里的监军守将杨铁将军就行,他会处置。”
老吏说完,便转身进了县衙,“哐当”一声关上了门,仿佛多待一刻都嫌麻烦。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坤林看着紧闭的县衙大门,只觉得一股烦躁和绝望涌上心头。原以为到了乌川,总能喘口气,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更遥远、更凶险的黑石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长孙莹。
长孙莹显然也听到了“黑石关”三个字,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一棵枯树。她比李坤林更清楚黑石关的可怕——那是大瑭最北的戍边要塞,常年与北狄人对峙,城里住的都是军卒,粗粝而凶悍,风沙能把人的皮肤吹裂,冬天的严寒能冻掉人的耳朵,而且时常有战事,流矢和刀锋是那里的家常便饭。
那是连最粗壮的汉子都望而生畏的绝地,更别说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她跟着他一路从京城逃到这里,支撑她的,是对乌川的最后一点念想,是对“或许能活下去”的微弱希望。可现在,这个希望被彻底打碎了,她要去的,是一个比家破人亡更让她恐惧的地方。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一颗颗滚落下来,砸在干枯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看着李坤林,眼中充记了绝望,那是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的无力,仿佛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光又要熄灭,李坤林心中的烦躁和绝望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了。那是一种责任,一种在风雨通行中悄然滋生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已的视线与她平齐。他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别怕。”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连日赶路的沙哑,却像一块投入静水的石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穿透了她的绝望。
“黑石关虽然苦,”他顿了顿,目光坚定,“但总有办法活下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我会护着你。”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在前途未卜的绝境中,在连自已都不知道能否活下来的时刻,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重得像脚下的土地。
长孙莹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上还有风霜留下的痕迹,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胡茬,眼神却异常认真,里面没有丝毫敷衍,只有一种沉稳的坚定,像黑夜里的一盏灯,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她眼前的黑暗。
她知道,李坤林自已也是泥菩萨过江,他的处境比她好不了多少。可他眼中的光芒,他那句“我会护着你”,却奇异地让她心中的绝望松动了一些,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劲儿:“嗯。”
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前行。
他们在县城外的流民那里换了些干粮。李坤林从怀里摸出最后一点碎银子——那是他被流放前,贴身小厮偷偷塞给他的,他一直藏在鞋底,舍不得用。此刻,这点银子换来了一小袋糙米,还有几个硬邦邦的麦饼,够他们走几日的。
王二和刘三也买了些干粮,脸色虽难看,却也不敢耽搁,催促着尽快上路。
从乌川到黑石关的路,比之前的任何一段都更荒凉。风不再是山间的清风,而是带着塞外的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割一样疼。沿途几乎见不到人烟,只有偶尔经过的废弃烽火台,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中沉默地矗立着,墙头上还能看到箭簇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边境的残酷。
李坤林腰间的刀,被他每日用碎布擦拭得愈发光亮,刀刃映出他日渐坚毅的脸庞。他的眼神越来越沉稳,像一块被寒风反复磨砺过的岩石,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凝。
他不知道黑石关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杨铁将军的刁难,是军营的粗野,还是北狄人的刀锋?他只知道,纵使是刀山火海,风沙漫天,他都要闯一闯。
至少此刻他不是孤身一人。肩上扛着一个承诺,一份风雨通舟的羁绊。
北风呼啸着掠过旷野,卷起地上的尘土。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道黑色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边境的巨兽。
黑石关,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