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是被檐角铜铃惊醒的。
窗纸泛着青灰,她摸黑套上粗布衫,右膝的旧伤在晨凉里抽了抽。
昨夜老张那句“毒韭菜长得一模一样”还在耳朵里转,后半夜她梦到娘攥着把紫根的“野韭菜”往嘴里塞,喉管肿得像发面馍,惊醒时后背全是冷汗。
“照儿,锅里温着苞米糊。”林母的声音从灶间飘来,“你带俩菜饼子,晌午在山上垫垫。”
林晚照应了一声,蹲身往布兜里塞东西。
父亲留下的山货图谱裹着油布,边角磨得发亮,她用拇指蹭了蹭“紫根韭”那页——爹说过,这草专挑野韭菜地长,根紫、叶卷,最会骗人。
她又摸了把短刀,往陶瓮里舀了半碗盐水装在竹筒里,最后把小本子别在裤腰上——那上面记着这些年她认的山货,毒草得单记一页。
山雾还没散透,林晚照踩着露水往南坡走。
松针上的水珠顺着裤脚滚进鞋窠,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野韭菜地在老桦树底下,远远瞧着绿莹莹一片,可等她蹲下去,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不对。”她指尖抚过一丛“韭菜”的叶片,叶尖不是直的,微微卷着,像被火烤过的纸边。
再扒开土,根须泛着暗紫,和图谱上的“紫根韭”一个模子刻的。
心跳声撞得耳膜发疼。
她想起上个月二柱家小子误采毒蘑菇,吐了三天三夜;要是这毒韭菜被谁挖去包了饺子……她攥紧短刀,刀把硌得掌心生疼,“得确认了。”
割下一株毒草时,右膝的旧伤又开始疼,她咬着牙把草叶泡进竹筒。
盐水原本清得能照见她的眼尾细纹,这会儿正慢慢变浑,像滴了墨汁进去。
林晚照盯着那团黑,喉咙发紧——爹说过,毒草遇盐必变色,准得很。
“作孽哦。”她用刀背把毒草连根挖起,根须上的土簌簌掉在手心。
坡地上很快露出个小坑,她捧了把松针垫在坑里,再覆上新土,拍得实实的。
“埋深些,雨水冲不出来。”她对着土堆念叨,“等明儿立块石头,省得旁人踩过来。”
日头爬到树顶时,林晚照的布兜已经装了半袋真野韭菜。
她蹲在老桦树底下歇脚,掏出菜饼子咬了一口,玉米面的甜混着松脂香在嘴里散开。
风掠过林梢,带起几片桦树皮“唰啦”落地,她正要捡,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又赶紧收住脚。
林晚照猛地转头,灌木丛晃了晃,露出半截花布袖管。
林晚照的短刀“唰”地出鞘一半,刀尖却在看清那截花布时顿住了——是春芽,村东头王婶家的小丫头,扎着两根羊角辫,发梢还沾着晨露。
小丫头正踮着脚,右手食指尖几乎要碰到一丛“野韭菜”的叶片,裤脚被荆棘勾出个小口子,露出白生生的脚踝。
“别动!”林晚照压着嗓子喝止,声音像被松针划开的风。
春芽吓了一跳,“扑通”坐进松针堆里,羊角辫散了一根,眼泪当场在眼眶里打转:“照姐,我、我就想帮你摘菜……”
林晚照收了刀,蹲下来时右膝“咔”地响了一声。
她抓住春芽刚要缩回去的手,指尖还带着孩子特有的软乎气:“你碰的那丛是毒草,根紫、叶卷,和真韭菜长得像,吃了会肚子疼,厉害的能要人命。”她拽过布兜,掏出半袋油绿的野韭菜,叶片直挺挺的,叶尖像被剪刀修过似的齐整,“你看真的,根是白的,叶子捏着有韧劲,放嘴里嚼是清甜味儿。”
春芽抽着鼻子,用脏乎乎的手背抹眼泪:“我娘说照姐采的山货最金贵,我想摘点给我奶……她总说嘴里没味儿。”林晚照喉咙一热,把布兜里的野韭菜分了小半给春芽,用草茎捆成小把塞进她怀里:“拿回家让王婶用盐搓两遍,焯水包包子,比城里的白面馍还香。”她又指了指坡地上刚埋好的土堆,“记着,以后见着叶尖卷的,离远点,要是拿不准,就喊大人来看。”
小丫头捧着菜,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碎月亮:“照姐,我能跟你学认山货不?我保证不捣乱!”林晚照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发间沾着片桦树皮,“等你再大两岁,我教你认蘑菇、辨鸟叫。”她扶起春芽,两人踩着松针往山下走,春芽的羊角辫一颠一颠,把林晚照的裤脚都蹭上了草汁。
转过山坳就撞见村长赵德顺。
老头扛着锄头,裤腿卷到膝盖,见着春芽怀里的野韭菜,眉头立刻拧成了松塔:“你这丫头,又跟着她瞎跑!”他冲林晚照抬了抬下巴,“晚照啊,不是我说你,一个大姑娘家成日里钻林子,像什么话?前儿李婶还说,见你追野兔摔得一身泥——”
“赵叔,我采的都是正经山货。”林晚照把自已那份野韭菜往身后拢了拢,“春芽帮我看着道儿呢,您瞧这菜,根根都是真韭菜。”春芽立刻举起手里的小把:“爷爷,照姐说这能包包子!”赵德顺瞥了眼,哼了声:“你爹在时倒会赶山,可你一个丫头……”话没说完就被山风卷散了,他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背影在晨雾里忽明忽暗。
供销社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起时,老张正用算盘珠子敲柜台。
他眯着眼接过林晚照的野韭菜,捏起一根在指节上弹了弹,又凑到鼻尖闻:“行啊,没混毒草。上回王二狗那小子拿紫根韭充数,害我被县社骂得狗血淋头。”他拨拉算盘,“二毛五一斤,你这三斤半,九毛八分。”
林晚照把钱仔细叠好塞进布兜内层,指腹蹭过那叠毛票的折痕——够给娘抓两副止咳药,再买半块红糖。
老张突然敲了敲柜台:“哎,听说顾大学生明儿来村里?说是要讲什么‘生态保护’。”林晚照顿了顿,想起上个月在溪边遇见的白衬衫青年,他举着个铁皮本子记树龄,说“赶山也要留种”,当时她扛着半扇野猪肉从他身边过,裤脚还沾着血。
日头偏西时,林晚照蹲在灶前烧火。
锅里飘着野菜粥的香,林母靠在炕头织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她的手一到阴雨天就抖。
春芽突然扒着门框探进头,怀里抱着把野菊花,黄灿灿的沾着土:“照姐,我在山脚下采的,给你放窗台上!”
林晚照接过花,插在破瓷碗里。
花瓣上还凝着水珠,把窗纸映得透亮。
她望着碗里的花,又想起坡地上那堆新土——山林从来不是谁的私产,可要是没人教,多少孩子会像春芽刚才那样,伸着小手往毒草上摸?
后半夜起了风,林晚照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凉风吹醒。
她裹紧被子,迷迷糊糊要睡,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焦味,像松枝烧过的苦香,又比那更呛。
她支起身子,鼻尖动了动——是从南山方向飘来的?
许是哪个猎户烧火没灭尽?
她翻了个身,右膝的旧伤在被窝里暖得发涨,“明儿赶早去看看。”她闭眼前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