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七年三月底,会稽郡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了,金黄的花海沿着鉴湖铺展,衬得岸边的乌篷船像墨点落在宣纸上。
可孔府深处,却感受不到半点春意——孔灵符正对着一盏油灯,与几个士族长老们密谈,窗纸上映出他们交头接耳的剪影,像一群蛰伏的蝙蝠。
“宋军已经渡江了,檀道济的帅船昨天过了浔阳。”孔灵符的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在案上的简易地图上划过,“依我看,不出一月,滑台那边必有恶战。”
坐在下首的吴郡顾氏族长顾明远冷笑一声:“恶战才好。最好是两败俱伤,让刘义隆知道,江南的家底可经不起他这么折腾。”他顾明远因隐田被查、功名被削,对宋廷恨之入骨。
“可万一……宋军真的打赢了呢?”吴兴沈氏的代表沈穆之迟疑道,“听说檀道济在京口誓师时,十万将士呼声震江,士气正盛。”
“打赢?”孔灵符嗤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拍在案上,“这是北魏使者刚送来的,说拓跋焘已命慕容白曜死守青州,又调了三万精兵固守滑台。一群寒门匹夫也想北伐成功?简直是痴人说梦!”
密信上盖着北魏的狼头印,内容与孔灵符说的一致,甚至还标注了宋军东路军的粮道——显然是有人从宋军内部泄露了消息。
顾明远眼睛一亮:“这么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在滑台。”孔灵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已让人联络了滑台附近的流民帅(当地的流民自卫武装首领),若王玄谟攻城受挫,他们便在宋军后方袭扰粮道。只要前线一败,咱们就联合各州郡士族上书,逼陛下杀檀道济、沈庆之谢罪,再把北伐的‘祸首’徐豁推出去砍头!”
“那北魏那边……”沈穆之仍有顾虑,“他们真能守住滑台?”
“守不住也无妨。”孔灵符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若魏军此次真的暂时退到黄河以北,日后必然会南下报复,到那时侯江淮糜烂,刘义隆自顾不暇,还能管得了我们?咱们只要保住江南的土地和地位,管他谁坐天下。”
这番话听得顾、沈二人连连点头。这些江南门阀士族,早已将家族利益置于王朝兴衰之上,只要能维持“衣冠南渡”后积累的特权,哪怕引狼入室,他们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们密谋时,孔府外的巷子里,一个卖花姑娘悄悄放下了竹篮。她袖口绣着一朵极小的栀子花——那是徐豁安插在会稽的眼线标记。刚才她借口卖花,在窗下听了片刻,虽没听清全部,却捕捉到了“流民帅”“袭扰粮道”几个词。
黄昏时分,一封加密的蜡丸信送到了建康的尚书台。徐豁拆开时,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信上不仅说了孔灵符联络流民帅的事,还提到“北魏已知东路军粮仓在东阳城西”——沈庆之的东路军刚定下奇袭青州的计划,粮道位置是最高机密,显然士族的眼线已渗透到军中。
“岂有此理!”徐豁将蜡丸捏碎,立刻赶往含章殿。
此时的含章殿,刘义隆正看着檀道济从前线发来的战报:东路军沈庆之已逼近东阳城,中路军王玄谟在滑台外围与魏军试探交锋,西路军杨难当顺利攻占了潼关外围的据点。
“陛下,会稽急报!”徐豁闯进来,将密信递上。
刘义隆看完,脸色瞬间沉如锅底。他将密信拍在案上,案几上的青瓷笔洗被震得跳了一下:“孔灵符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外敌,妄图断我军粮道!”
“臣请立刻派兵围剿这群会稽士族,诛其首恶!”徐豁急声道,“若粮道有失,沈将军的东路军就危险了!”
刘义隆沉默着踱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何尝不想严惩孔灵符?可眼下三路大军刚展开攻势,若此时在后方动兵,江南士族必人人自危,轻则罢市抗税,重则举兵叛乱,届时北伐大业将腹背受敌。
“不能动。”刘义隆猛地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的旨意,命沈庆之立刻加强守卫粮仓,严防敌人偷袭。改变运粮粮道路线,并加派精锐护住新的运粮路线。至于会稽那边……”
他看向徐豁:“你派个可靠的人去会稽,告诉孔灵符,说朕知道他对‘清田’有怨言,只要他安分守已,待北伐结束,朕便赦免顾明远的罪过,还他功名。”
“陛下这是……”徐豁愣住了,这分明是妥协。
“是缓兵之计。”刘义隆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现在杀了他,会逼反其他士族;留着他,至少能让他暂时安分。等前方战局稳定,朕再慢慢算这笔账。”他拿起案上的战报,“眼下,确保前线的胜利,比什么都重要。”
徐豁明白了。这是帝王的权衡,用暂时的隐忍换取全局的主动。他躬身领命,心里却暗暗记下了孔灵符的名字——这笔账,迟早要算。
几日后,会稽孔府收到了建康的“安抚”旨意。孔灵符看着诏书,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看吧,刘义隆也怕了我们。”他对顾明远道,“让流民帅再等等,等宋军打得最胶着时再动手,效果才最好。”
顾明远连连称是,却没看见孔灵符转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他要的,从来不止是“复功名”那么简单。
而此时的青州前线,沈庆之刚接到更换粮道的命令。他望着新绘制的粮道路线图,刀疤脸沉得像要下雨:“是谁泄露了消息?”
副将低声道:“查了,是负责押运粮草的一个队正,他是会稽士族的远房亲戚,昨天畏罪潜逃了。”
沈庆之一拳砸在案上:“士族的狗!”他立刻召集部将,“传令下去,全军加快速度,三日内必须拿下东阳城!咱们用胜利告诉那些躲在江南的虫豸——北伐的刀,不仅能斩胡狗,也能劈内奸!”
黑槊队的骑兵们发出震天的呼喝,马蹄声踏碎了青州的晨雾。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遥远的会稽,那片金黄的油菜花海下,正藏着一把对准他们后背的刀。
江南的春天依旧繁花似锦,可繁华之下的暗流,已随着北伐的战鼓,开始汹涌地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