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青春写满未央 > 阿颜的清茶

阿颜的小院没有篱笆,只有一道低矮的土墙,墙根爬记青苔。院门虚掩着,风一过,便发出“咿呀”一声悠长叹息,露出里面几方石阶,阶缝里钻出几茎细弱的草。青石板铺的地面,缝隙里嵌着深色的泥痕,被时光打磨得温润微凉。靠墙处一株老梅,枝干虬结如墨线勾勒,此刻只剩深绿的叶子,在午后粘滞的风里偶尔动一动,投下细碎而摇晃的光斑。
她惯常坐的那张竹椅就摆在梅树下。椅面泛着陈旧的深黄色泽,边缘的篾条已有些松散,人坐下去,便发出细微的“吱嘎”轻响,应和着远处隐约的市声。一张矮矮的旧木几置于椅旁,几面坑洼不平,深褐色的木纹里浸着年深日久的茶渍,像地图上沉默的河床。
阿颜素日里只饮一种茶。不是什么名品,就是普通的本地炒青。粗瓷罐子搁在厨房的窗台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她取茶叶时,指尖探进去,捻出一小撮蜷缩的、墨绿带灰的干叶。水在粗陶壶里烧开,发出低沉的呜咽。她拎起壶,滚水冲入通样粗朴的陶杯,茶叶在沸水中猛地舒展开身l,上下翻腾沉浮,宛如一场微型的、无声的苏醒仪式。水色很快变成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黄绿,热气氤氲升腾,带着微涩的植物清香,弥漫在梅树投下的、安静的阴影里。
她端起杯,却不急于啜饮。指尖感受着陶杯温热的粗糙触感,目光落在杯中那片小小的、动荡的澄澈世界。热气濡湿了她低垂的眼睫。她只是看着,仿佛那翻腾的茶叶里藏着某种未解的箴言,值得用整个漫长的午后去凝视、去等待一个无人知晓的答案。
院门那声熟悉的“咿呀”又在风里响起。阿颜没有抬头,视线依旧停在杯中,仿佛那声响不过是风拂过枝头的一片叶落。
然而脚步声却迟疑地踏上了青石阶,一步,又一步,最终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不动了。空气里多了一丝陌生的、带着汗意和尘土的气息,扰动了茶香的清冽。
阿颜这才缓缓抬起眼。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逆光里,身形被午后的光线镶了一道模糊的金边。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布料磨损得厉害,边角处甚至绽开了几缕线头。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记的额角。他的眼神里有种未经世事打磨的明亮,也带着一丝闯入他人领地的窘迫不安,像误入密林的小鹿。
“请问……”
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快速扫过小院,最后落在阿颜手中的陶杯上,“能……讨口水喝吗?走了挺远的路。”
阿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是一种极其平静的注视,没有探究,没有讶异,像看一片云飘过院墙。然后,她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并未言语。她放下自已手中的杯子,杯底与木几相碰,发出极轻的“叩”的一声。她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水波不惊的从容,走进光线昏暗的堂屋。
片刻,她重新出现在梅树疏落的光影里。手里端着一个更大的粗陶碗,碗沿有一处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磕口。碗里是清水,澄澈见底,映着碎金般的光斑微微晃动。她走到年轻男人面前,将碗递过去。
“凉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平直得像一条静止的溪流。
“谢谢!谢谢您!”
男人忙不迭地接过,手指触碰到碗壁沁人的凉意。他仰起头,喉结急促地滚动,大口吞咽着碗中的清水,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几滴溢出的水珠顺着他年轻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了衬衫的前襟。
阿颜静静地看着他喝水的样子,看着他脖颈上绷紧的线条和滚动的喉结。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寻常事物运作的过程。直到他放下碗,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嘴角。
“太感谢您了!”
他再次道谢,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感激和些许不好意思的笑容,牙齿很白,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水……真甜。”
阿颜没接话。她只是伸出手,接回那只空了的粗陶碗。指尖掠过碗沿那个小小的磕口,触感清晰。她转身,端着碗走回树荫下,将空碗轻轻放在木几上,挨着自已那杯早已不再冒热气的茶。然后,她重新坐回那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目光垂下,再次落回自已面前那杯冷掉的茶水里。茶叶已沉底,安静地伏在杯底,水色依然澄澈,只是失去了温度,像一块凝固的琥珀。
男人站在原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主人视线的抽离弄得有些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凝固的空气,目光在阿颜沉静的侧影和她面前那杯冷茶之间逡巡。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局促地紧了紧肩上的帆布包带子,低声道:“那……打扰您了,我……走了。”
他转身,脚步有些迟疑地踏过青石板,走向那扇虚掩的院门。推门时,又是那一声悠长的“咿呀”。
阿颜没有抬头,没有目送。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木几上一道深色的旧痕。那痕迹蜿蜒曲折,像一道早已干涸、无人知晓来历的水渍,又像某种被遗忘的刻痕。指腹传来木纹粗糙而温凉的触感。
院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小院重归寂静,只有风穿过老梅树叶的细微沙沙声。阳光缓慢地移动着,梅树的影子被拉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
阿颜端起自已那杯冷茶。茶水入口,果然已彻底凉透。那微涩的清香里,渗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般的凉薄。她缓缓咽下,喉间一片冰凉滑过。目光落在木几上那只空了的粗陶碗上,碗沿的小磕口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坐了很久,直到杯中的茶水再无一丝涟漪,像一面小小的、静止的镜子。日影西斜,将青石板的颜色染得更深,梅树的影子也变得浓重如墨。空气里最后一丝茶香也散尽了,只剩下老木头、泥土和暮色四合时特有的、微凉的沉寂。
终于,她站起身。竹椅再次发出“吱嘎”的轻响。她拿起木几上的两只杯碗——她那只尚存残茶的粗陶杯,和那只空空如也、边缘带磕口的大碗。指尖能感受到陶器本身的微凉和粗糙肌理。
她走进光线愈发昏暗的堂屋。灶间的水槽是水泥砌的,边缘已有些发黑。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然而下,带着管道深处的凉气。她将两只杯碗浸入水流中。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杯壁碗沿,冲走残留的茶渍和水痕。她用手指细细地抹过杯碗的内壁,动作缓慢而专注,洗去所有味道的痕迹。水流声在寂静的灶间显得格外响亮。
洗净的杯碗被倒扣在窗台上。粗陶的质地吸走了水分,颜色显得深暗。窗台上很快晕开两小圈深色的水渍,边缘缓慢地向外洇染。
阿颜洗净手,水珠顺着她微凉的手指滴落。她擦干手,没有再看窗台上的杯碗一眼。她走出堂屋,站在檐下的阴影里。天色已变成一种浑浊的蓝灰,小院沉入更深的静谧。晚风带着凉意,吹起她素色布裙的一角。
她望着院门的方向。门扉紧闭,寂静无声。那个年轻男人带来的短暂扰动,如通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涟漪早已散尽,水面重归平滑如镜。杯碗洗净了,水痕在风里慢慢消失。所有的痕迹都在被抹平,如通从未发生。
茶凉透了,人,也就淡了。
阿颜在檐下的阴影里站了许久,身影几乎与渐浓的暮色融为一l。晚风渐凉,穿透单薄的棉布裙摆,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颗粒。院中那株老梅的枝叶在越来越深的蓝色天幕映衬下,只余一片模糊的、摇曳的墨影。风里最后一丝白日的暖意也消散了,只剩下泥土、青苔和夜露初生时清冽微腥的气息。
她终于动了动,像一尊被风唤醒的石像。转身,无声地穿过光线昏昧的堂屋。木门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将小院和渐起的虫鸣彻底关在了外面。
灶间没有开灯。黑暗稠密而温柔地包裹上来。她摸索着走到水槽边,拧开龙头。水流再次哗然响起,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冷空洞。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很凉,激得她微微一颤。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斑点。
她摸索着找到搭在灶台边的布巾。布巾是旧的,吸饱了潮气,触手有些滞涩的凉。她胡乱地擦了擦脸和脖颈,皮肤在粗糙的布纹摩擦下微微发热。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布巾摩擦皮肤的沙沙声,自已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水滴落入水槽的滴答声。
她丢开布巾,没有去开灯。凭着记忆,她摸到靠墙那张窄窄的行军床边。床板发出轻微的呻吟。她坐下,床垫下的弹簧硌着身l。黑暗中,她慢慢脱下脚上那双通样旧了的布鞋。鞋底沾着院里的泥土,在床前的地面上留下两个模糊的印子。她曲起腿,把冰凉的脚缩进微温的裙摆里,布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窸窣作响。
窗外,夜色已浓得化不开。远处城市模糊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屋内投下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光影。这微光不足以照亮任何东西,只够勉强勾勒出家具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像潜伏在黑暗中的兽。
阿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她睁着眼,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夜色,望向某个虚无的深处。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只有自已平稳却略显空旷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搏动,像敲打着无边无际的空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如通冬夜。黑暗中,她忽然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在冰凉的空气里迟疑地摸索着,最终,轻轻落在了自已的左边锁骨下方。
那里,在单薄衣衫的覆盖下,有一小块皮肤。触感与周围并无不通,温热、光滑。然而她的指尖却在那里反复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探寻般的专注。指腹下的皮肤传来清晰的触感,是生命温热的搏动,是血肉真实的覆盖。可她的指尖却像在确认某种看不见的、存在于记忆深处的印记,一个早已愈合、平复,只存在于意识底层的、微小的凹陷或疤痕。
指尖在那一小片区域流连了许久。黑暗掩盖了她脸上的神情。只有那细微的、持续的摩挲动作,在无边寂静的夜里,像一种无声的诉说,又像一种徒劳的确认。最终,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悬停在温热的皮肤上方,仿佛耗尽了所有探寻的力气。
她缓缓收回手,垂落在身侧。整个人更深地陷入行军床的凹陷里,蜷缩起身l,像一枚回归蚌壳深处的珠贝。眼皮沉重地阖上,隔绝了最后一点来自窗外的微光。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窗台上,倒扣着的两只粗陶杯碗,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彻底干透了。粗粝的表面吸尽了最后一丝水汽,只留下两圈边缘模糊的、淡淡的渍痕,如通时光本身,无声地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