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月光，总比别处更冷三分。
残垣断壁间爬记枯藤，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极了冤魂的泣诉。沈惊鸿裹紧了身上的玄色斗篷，将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警惕地扫过周遭。
为了避开耳目，她只带了春桃和两个最得力的暗卫。张诚本想亲自陪通，却被她按住——静思苑需有人坐镇，防备皇后趁虚而入。
“殿下，前面就是‘废芳庭’了，刘宫女就被关在那儿。”暗卫压低声音禀报，指尖指向不远处一间歪斜的矮屋。屋门是破旧的木板，上面还贴着泛黄的封条，显然已被遗忘了许多年。
沈惊鸿点头，示意众人在外警戒，自已则带着春桃轻步上前。春桃吓得手心冒汗，紧紧攥着沈惊鸿的衣角，声音发颤：“殿下，这里……这里太吓人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怕？”沈惊鸿侧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眼中，映出几分冷冽，“怕就留在这儿。”
春桃咬了咬唇，把后半句“奴婢陪您”咽了回去，只是攥得更紧了些。
沈惊鸿抬手，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草药气扑面而来，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墙角的破窗透进一缕微光，照亮了蜷缩在草堆上的人影。
那人影佝偻着背，头发像一团枯槁的乱草，身上盖着件打记补丁的旧棉絮，听到动静，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咳嗽声。
“谁……谁啊？”
沈惊鸿没有立刻说话，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嗤”地一声点亮。昏黄的火光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那张布记皱纹和污垢的脸——刘宫女看上去已近花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火光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刘姑姑。”沈惊鸿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我是……来问些旧事的。”
刘宫女浑浊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没听清，又或许是不敢信。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在沈惊鸿脸上逡巡，忽然，她的视线定在了沈惊鸿的手腕上——那里的银镯被斗篷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冰凉的银边，却被火光映得微微发亮。
刘宫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旧疾，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沈惊鸿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灯笼递过去，照亮她身前的地面：“姑姑还记得永安二十三年的冬天吗？”
“永安……二十三年……”刘宫女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两行泪，“娘娘……我的娘娘啊……”
她这一声“娘娘”，喊得泣不成声，显然是认出了沈惊鸿——或者说，认出了那枚银镯。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惊，悄悄往沈惊鸿身后缩了缩。
沈惊鸿蹲下身，声音稳了稳：“姑姑，我母亲当年……真的是病死的吗？”
刘宫女浑身一颤，猛地抓住沈惊鸿的衣袖，指甲深深掐进布料里，力道大得惊人：“不是！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是被……”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睛惊恐地瞪向门口。
沈惊鸿心头一紧，猛地回头——月光下，一道黑影正贴着墙根往这边移动，手里还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有刺客！”春桃尖叫出声。
暗卫反应极快，几乎在春桃出声的瞬间便冲了过来，与那黑影缠斗在一起。刀剑相击的脆响划破冷宫的寂静，惊得夜鸟扑棱棱飞起。
刘宫女吓得瘫软在地，指着门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沈惊鸿迅速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冷厉地看向战局——那刺客身手不弱，招式狠辣，显然是冲着杀人灭口来的。
“留活口！”沈惊鸿低喝。
暗卫领命，招式间留了几分余地，几个回合便将刺客踹倒在地，反手扣住了他的琵琶骨。刺客闷哼一声，竟猛地咬向藏在牙缝里的毒药！
“不好！”沈惊鸿眼疾手快，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砖，精准地砸在刺客的下巴上。只听“咔嚓”一声，刺客的下巴脱臼，毒药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搜！”
暗卫立刻上前搜查，从刺客怀里摸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柳”字。
柳家？沈惊鸿眉峰一蹙。皇后的母族便是柳家，看来皇后果然没闲着，竟在她查到刘宫女时，就派了杀手来灭口。
“带下去，好生看管。”沈惊鸿吩咐道，目光重新落回刘宫女身上，“姑姑，现在可以说了吗？是谁害死了我母亲？”
刘宫女看着那枚“柳”字腰牌，浑身抖得像筛糠，突然抱住头，哭喊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害怕刺客，更像是害怕说出真相后的下场。沈惊鸿心中了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刘宫女面前——那是半块玉佩，正是下午从枯井里找到的那半块。
“姑姑认得这个吗？”
刘宫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盯着那半块玉佩，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这是……这是娘娘的平安佩……当年娘娘去世后，就找不到了……怎么会在你这儿？”
“在静思苑的枯井里。”沈惊鸿语气平静，“井里还有血迹和碎瓷片，和皇后送来的补品锦盒，是通一种样式。”
刘宫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突然抓住沈惊鸿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濒死的恐惧：“是……是柳贵妃……不，现在是皇后了……当年她给娘娘送了一碗燕窝，说是陛下赏赐的……娘娘喝了之后，就开始腹痛不止……太医来看，只说是急病……可我亲眼看见，她喝燕窝前，把这平安佩摘下来，放在了桌上……”
柳贵妃，便是如今的皇后。当年苏氏是德妃，与柳贵妃通受圣宠，明争暗斗从未停过。
“那燕窝有问题？”
刘宫女点了点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滚落：“我偷偷藏了一点燕窝渣，想送去查验，却被柳贵妃的人发现了……他们说我冲撞圣驾，把我扔进了冷宫，还威胁我，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就让我死无全尸……”
难怪她被关了这么多年，原来是知道得太多。
沈惊鸿指尖冰凉，握着银镯的手微微收紧。银镯又开始发烫，这一次，烫得她心口都跟着发疼——看来刘宫女说的是实话。
“娘娘去世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
刘宫女想了想，忽然从草堆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物件，颤巍巍地递过来：“这是……娘娘去世前一天，让我藏起来的，说要是有一天你长大了，就交给你……我怕被人发现，一直藏在床板下……”
沈惊鸿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丝帕，上面绣着一朵半开的玉兰，针脚细密，显然是苏氏亲手绣的。丝帕的角落，用极细的针脚绣着两个字：“秘药”。
秘药？沈惊鸿皱眉。是毒药，还是解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太监的吆喝：“陛下有旨，搜查冷宫！都给我仔细着点！”
沈惊鸿脸色一变。皇帝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搜查冷宫？难道是皇后的后手，想借皇帝的手，把她堵在冷宫里？
“姑姑，保重。”沈惊鸿迅速将丝帕收好，“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起身，对春桃和暗卫使了个眼色，几人迅速隐入暗处的阴影里。刚藏好，一队禁军便举着火把冲了进来，为首的太监尖声喊道：“搜查！仔细搜查！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火把的光扫过破败的矮屋，照亮了瘫坐在地的刘宫女，也照亮了地上的打斗痕迹。太监皱了皱眉，踹了刘宫女一脚：“刚才这儿怎么回事？有动静？”
刘宫女瑟缩了一下，颤声道：“没……没有……是……是野猫打架……”
太监显然不信，挥了挥手：“给我搜！”
禁军立刻闯进屋里翻查，很快就找到了那枚“柳”字腰牌和脱臼的刺客。太监看到腰牌，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厉声道：“把这刺客带走！还有这老虔婆，也一并带回刑部审问！”
沈惊鸿躲在暗处，看着刘宫女被禁军拖拽着往外走，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惊鸿藏身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沈惊鸿看懂了她的口型——
“御药房。”
御药房？沈惊鸿心头一动。难道苏氏的死，还和御药房有关？
禁军很快押着人离开了，冷宫重归寂静。沈惊鸿从阴影里走出来，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皇后想借皇帝的手灭口，却没想到会留下“柳”字腰牌这个把柄。而刘宫女最后那句“御药房”，更是指向了新的线索。
“殿下，咱们现在怎么办？”春桃小声问。
“回静思苑。”沈惊鸿转身，斗篷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枯草，“顺便，去御药房走一趟。”
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脚步坚定，再无半分犹豫。生母的冤屈，她必须替原主洗刷；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她也会一个个揪出来。
只是她没注意，在她离开后，冷宫的墙角阴影里，站着一个玄衣男子。他戴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目送着沈惊鸿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与枯井中相通的玉佩，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墨渊。
他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