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一早,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
陆掌柜坐在海棠花树下,一手握着根墨竹,一手握着刮刀。
手腕轻动,刮刀无声切入裁剪合适的竹身。刀锋所过,细密竹屑簌簌落下,一个接一个圆润的音孔随之出现。
清透如玉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
放在唇下试了几个音节,清正鸿亮,甚是满意。
一瓮清水晃晃悠悠,她指尖一抬,竹落其中。
浮于静水而不沉,那便是成了大半。
阿银满眼钦佩:当家的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道我哪天才能有你一半的水平。
陆羡蝉捞起竹箫,置于一旁晾干,随手敲敲她的脑壳:先不提箫,我问你——刷个桐漆而已,你怎么能刷成这样
阿银看着自己手里斑驳一片的瑶琴:人家,人家实在没有做斫琴师的天赋嘛......哎!公子你起床了
一抬头,谢翎已在院外,换上了新的衣衫。
纵然昨天已经见过,阿银还是忍不住张大了嘴,眼中惊艳越甚。她绞尽脑汁地想,昨天是落魄公子。
今日,天上的星君下凡估计也就这样了。
阿银眼睛收不回来,瑶琴也收不住,直直坠在地上。
见色忘本,人之大忌!
陆羡蝉刚要斥责,就听谢翎道:衣服很合身,有劳陆掌柜费心。
这清凌凌的嗓音,却勾起陆羡蝉心里的火。
她几日的忙前忙后,竟是在为谢翎制箫斫琴,甚至搭上了自己一枚碧血丹心。
谈什么谢你是我的仆人,总不能连件衣裳都不给穿,况且......
眼珠子一转,她从容自若地抱起瑶琴,继续刷漆:先夫过世多年,这些衣裳放着也是放着。
闻言,谢翎嘴角还勾着轻微的弧度,眼神已经阴沉下来。
无形的冷意让一旁阿银打个寒战。
她很纳闷,这衣裳不是昨天才买的么怎么成什么劳什子夫君的了
刚要插嘴,当家的一记眼刀杀过来:阿银!你怎么还闲在这里麻婶刚刚不是让你去帮她杀鱼吗还不去!
对哦!阿银马上跳起来:我都快忘了这茬事,还是当家的记性好。
眼见着单根筋的阿银一溜烟不见了,陆羡蝉这才抬起尖尖的下颚,冲着谢翎笑,笑得色若春晓。
你说的,可以帮我干活。
他隐隐感觉不是好事,而且他似乎......
并不会干活。
但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替她刷桐漆,看着都不难,于是他点头。
下一刻,陆羡蝉指挥他:你,去给我挖土。
谢翎:
要蚁穴边上的;再找对门李叔要三钱松烟,要筛了一百目以上的;南大门左拐五十步的药铺拿三瓶鹿角霜,一瓶八十目,一瓶一百二十目,一瓶两百目,都要陈了三年以上的......
报了一堆后,以再找麻婶要一碗米汤,要早上的,意犹未尽地收了尾。
谢翎逆光立在柔和晨曦里,神色难辨地看着她奉上假惺惺的关怀:我相信你跟阿银那个呆丫头不同,你只需要我说一遍。别愣着了,早去早回。
谢翎没有愣住,只是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方才旧衣只是膈应,现在彻底坐实了她存心刁难。
就在陆羡蝉幸灾乐祸地要嘲讽他时,他沉默一会:你要的,是蚁穴边上的土,朱铺琥珀蜜的蜂蜡......
可有错
陆羡蝉有点怔住。
如此行云流水复述一遍,竟然一个细节也没有疏漏,甚至点出夏布没有要求质地,并建议了柔
软的三梭罗纹布。
在太学宫时,她虽经常逃课,但文章也被夫子夸过——
隐去姓名,替前桌作弊的时候。
也曾洋洋得意过自己的才学,若非这出生与性别,她也不比男人差。不过相比较这过目不忘的探花郎,现在倒是品出差距了。
当年总觉着皇帝因着他出身,多抬举了他。
现在想想,倒是自己年少轻狂了。
念及此,陆羡蝉语调颓丧了不少:罗纹太贵了,普通细布即可。有的店一时可能没有,你多去几趟......务必找齐了。
她吃瘪的时候,垂着眼睫,耷拉着脑袋,几绺垂在额前的乌润发丝在风里可怜地晃晃悠悠,竟意外地乖巧顺眼。
谢翎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她和她口中的亡夫在一起时,是柔顺的,又或是这般时刻带刺
*
这几日阿银总是忍不住打盹。
因为谢翎总在进进出出,牵引着她的视线,眼花缭乱地看着就乏得很。
刚眯上眼,迷迷糊糊里一袭绯衣掠过去,似乎是端详她一会,无奈地叹气:本还想叫你跟我一起去相看,算了,睡吧!只是小心别误生意。
嗯嗯啊啊地应着,阿银揉揉眼睛,当家的已经走远了,留下一个翩翩撑伞的窈窕背影。
阿银姑娘,敢问何处有蚁穴
柜台外,谢翎客客气气地问。
美色当前,阿银这下彻底清醒了,不假思索地说:后院墙角,两颗大银杏树下。
多谢。
谢翎长腿一跨,眨眼来了阿银所说的地方。
底下果然有个蚁窝。
这松散蚁土挖出来,便集齐了所罗列的所有物品。
然他清晰地明白,陆羡蝉恐还有无数后招等着他。
这样实在是后患无穷,等伤势痊愈,就实在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树影斑驳地落在墙面,正在他弯腰时,忽地听到隔着一层瓦花墙,邻居院子里的声响。
娘,你怎么还在家,不是约了隔壁出去了吗
我去个什么劲那妇人声音尖酸起来:又不是真相亲。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花了大价钱让我找个由头,约她出去。宁香儿,这事不怪我心狠,要不是她平日里穿着招摇,又怎么会被别人看上
就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