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破浪三十年 > 第8章  不得好死!
1983年,那些被称作靡靡之音的港台歌曲,开始被一些穿着喇叭裤的时尚青年在大街小巷传唱,他们把会唱这些当成“时髦”。
在城乡结合部的前刘庄,刘根(乳名狗剩)正拎着刚从城里买的双卡磁带收音机,走街串巷,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羡慕又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起哄。
村里的大槐树下几个中年妇女正在拉家常,听到歌声连忙转头望去。
“那个戴着蛤蟆镜、打扮得跟妖怪样的半大孩子,是不是富贵家的狗剩?”
“不是他是谁?都十七八个黄子了,整天啥活都不干,四处游荡,都是他爹娘惯的!”
“你看他那头发,摆持得跟刚出生的羊羔子样!”
“他爹吹响赚的那俩钱,可够他败祸的!”
“他娘一辈子没开怀,要地儿,天上星星要是能够着,他爹都给他摘!”
几个中年妇女看着刘根远去的背影,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到下午五点多,太阳虽已偏西,但还高高地挂在天空。天热,又正处于农闲季,大家都躲在树下乘凉。
刘根在自己庄上显摆够了,就跑到庄东头玩。
他远远看见庄东头大树下围着一群人,连忙兴致勃勃地凑过去。
他扒开看热闹的人群,见一中年男人坐在马札上,左手拿着白色陶瓷碗,右手捏着几粒南瓜子,时放时拿,口中始终念念有词:“哎!咱添一点减一点,就这么玩。别眨眼,别卖眼,看准哪边押哪边!”
在他面前还放着一块裁剪好的厚纸片子,上面用黑色笔写着“1、2、3、4、5”几个数字,随着老板把碗扣在瓜子上,围在四周的年轻人纷纷把手里的毛票往数字上放。
老板扫了一眼纸板上的钱,似乎并不满足,抬头看向人群,继续吆喝着:“押钱了、押钱了!押的多赢得多,光看不押发不了财吭!”
几个年轻人经不住诱惑,往数字3上又放了几张五毛的纸币。
刘根瞥了一眼纸板上押的钱,心里很快就估摸出个大概,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往数字4上面一放,静静等待开奖结果。碗一掀开,果然跟他猜的一样,就是4!
周围一阵抱怨声响起,刘根收起赚到手的钱后并不急着再押钱,仍旧等别人都下好赌注后,看哪边钱少押哪边。连赢三把后,周围的人看刘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你不会是托吧?”
“为啥每次都先看我们押?这次你先押!”
面对众人或探究或咄咄逼人的目光,刘根始终不急不躁,在老板又一次把装了瓜子的碗倒扣后,他第一个把钱拍在2上,钱刚一落定,立刻就有好几个人跟着他押。
开奖前,当他看到两边押的钱大差不离时,又默默把自己的五毛钱抽回,果然因此“躲过一劫”。
有人因此骂他,有人向他讨问到底咋猜到不会中的?
老板摇晃着装瓜子的碗,眼睛直盯着刘根,嘴里喃喃道:“看透别说透,才是好朋友!”
刘根自然不会说破,他才不会傻到把赚钱的心得与他人分享。
但他也清楚,老板不会让他只赚不赔,便故意用两毛、五毛的毛票去“喂”老板几局,这样你来我往一番后,倒真让他赚不少。
就在他洋洋自得时,有人焦急地跑过来大声喊道:“刘根,你咋还搁这玩呢?你爹死了!你还不赶紧回去!”
刘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被凭空的雷劈中,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往家跑。
一回到家,就发现家里已经全乱了套。
“狗剩的爹呀!你晌午头还好好的呀,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撇下俺娘几个可咋过呀?”刘根的娘扯着长腔哭喊着。
刘根感觉仍像是在做梦,上前拉住他娘,忙问道:“娘,俺爹中午不是还好好的吗?人咋能说没就没了?”
刘根娘见他回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把拽住刘根,不停地抹着眼泪,“俺儿啊,你爹睡一觉说走就走了,这叫咱以后咋活啊?”
得了准信的刘根身子一软,就想往旁边歪,但他仍旧不死心,强撑着跑进堂屋,他爹躺在堂屋正中间的一个网床上,用床单盖着。
他掀开床单,又摸鼻息,又摸身子的,在确认他爹确实没气后,才被迫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俺爹,你咋能恁狠心啊?咋能说走就走了啊……”
刘根的爹活着的时候有钱,为人也不错,就是太娇惯刘根,乡里乡亲们都知道他这毛病。如今他一死,左邻右舍都赶过来帮忙办丧事。
“狗剩,别哭了,再哭你爹也不能活了,赶快起来办事要紧。”
刘根的叔刘立柱边说边把刘根扶了起来,嘴里劝着他“节哀”。
“俺叔,俺爹这一走,我还咋活呀?”
刘根越说越觉得心里委屈,更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感到迷茫和担忧,不由得大哭起来。
“我的娘啊!他爹,你这一合眼啥都不用问了,撇下俺娘几个该咋过呀!”刘根娘坐在地上,两手不停地拍着身旁的地,闭着眼,撕心裂肺地扯着长腔哭着,谁劝都不起来。
很快,庄里的人帮忙把刘根的爹收敛进棺材里,又在他家院里垒起几个地锅,摆了案子,搭起雨棚。
刘根披麻戴孝,头上戴着白布缝的孝帽子,身上披着几块白布缝成的孝衣,腰上系着一绺麻坯子,右手拿着一个一尺多长的新鲜柳树枝,上面绑着白纸剪成长条做的招魂棍,站在棺材旁守灵。
刘根的姐刘大妮跪在棺材的另一边拖着长腔哭着:“俺爹呀!没有你,俺咋活呀?”
大总扯开嗓门大声地喊着:“来客烧纸,孝子磕头。”
刘根随着大总的喊声磕头,大妮随即又哭了起来。
“来客烧纸,孝子磕头。”
大总又扯着嗓门喊着,刘根接着给前来烧纸的左亲右邻磕头。
大妮又跟着嚎啕大哭:“俺爹呀……”
当地的规矩,成年人死后要放尸三天,至亲好友能通知到的,一定要通知到。
本庄和前后庄上,只要有礼尚往来的,不用通知都会前来悼念,烧纸、上礼。
没有礼尚往来的,只要听说了,也会凭心情买几刀火纸,到死者灵堂里来悼念,俗称:烧素纸。
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早晨四五点钟,一大群人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成一片,给刘根的爹出早殡。
刘根肩上扛着幡棍,跪在地上,等着大总指挥。
“孝子粘钱!”大总提着嗓门喊着,并安排忙人把吃大席端菜用的木托盘放在刘根的面前。
刘根按照大总的吩咐,跪在地上,把木托盘立起来,正面朝外,放在双膝前边,并往自己胸前倾斜着。
他带着哭腔嘴里不停地念着:“俺爹,你就放心地走吧!俺娘有俺跟俺姐伺候着,不会受啥罪的。”
刘根接着拿起一个圆形方孔铜钱,平放在倾斜的木托盘里,用右手按着铜钱在托盘里上、下、左、右、中,各个方向不停地慢慢移动着。
这是方圆十里的规矩——粘钱。
老一辈有个说法:如果粘钱的人很快就能把铜钱粘在斜立着的木托盘上,说明死去的人对粘钱的人很疼爱,如果总是粘不住铜钱,大家都在看着,很难看。假如确实粘不住,就大喊一声:“俺爹(俺娘)你不疼我!”然后大哭一声站起来,拿起牢盆,使劲往脚下专门放好的砖上摔去。
刘根用右手的中指按着圆形方孔铜钱,不停地在木托盘上慢慢地移动着,可总是粘不住铜钱。心想:俺爹恁疼我,这铜钱却总粘不住,这传出去多丢人啊。
刘根急出一头汗,他急中生智,趁人不注意,抬起右手,从鼻子下面滑过,趁机吐了一点吐液在手心里,然后故作镇静地快速把手放下,拿起铜钱从手心过一下,他确定手心里的吐液已经粘到铜钱上,才把铜钱上粘有吐液的一面放在木托盘上,然后用食指轻轻一推、一按,粘着吐液的铜钱就这样顺利地粘在了木托盘上。
刘根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声哭起来。
“摔牢盆,起棺!”随着大总的喊声,刘根把牢盆举过头顶,然后摔了下去,牢盆当即被摔碎成好几块。
一阵鞭炮声响起,八个抬棺人,同时起身,抬起棺材下地。
惊天动地的哭声,划破凌晨的寂静。
刘根给他爹出完殡后,就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想干,只觉得心里烦燥得很。
这天,他又是一觉睡到大晌午,然后磨磨蹭蹭地起身去洗脸。
刘根娘见他起床,怕他饿着,赶紧去厨房下了一碗红芋干面做的面条,并给他端上桌。
刘根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嚷着:“咋又是做的面条!俺娘你就不能做点好吃的吗?天天吃这杂面做的面条,我都吃得够够的!”
“狗剩啊,娘也想给你做好吃的!可哪有钱买呀?给你爹办丧事、买棺材、破孝,又前前后后带了一百多桌客,咱家所有的钱都花完了,就这前两天买盐的钱还是问你四奶家借的,哪儿还有富余的钱啊……”刘根娘边说边抹眼泪。
刘根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气急败坏地质问他娘:“咋可能!俺爹这几十年挣的钱呢?能就这么一点?”
刘根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默默地用羊肚子毛巾擦着眼泪。
刘根见娘又哭了起来,就没再出声。
一个月后,刘根娘看着刘根说:“狗剩啊,五七纸也给你爹烧过了,咱这日子还得过,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了,今后的日子,我跟你姐就靠你了。”
刘根没有接茬。
停了片刻,刘根说:“娘,俺这些天都快憋屈死了!俺想去干娘家过几天,散散心。”
刘根娘总是惯着刘根,她愣了愣,喃喃道:“好,也好,去你干娘家过几天,散散心。”
刘根骑着自行车,二话没说就走。
路上,他回想起和大兰、二兰分别幽会时的那些令他陶醉的场景,脚下蹬自行车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
刘根赶到干娘家时,看见干爹正在打扫院子,他推着自行车进门就喊:“干爹,我来了!”并顺手把自行车停在院里。
刘根的干爹抬头一看是刘根,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把大扫帚往大门旁一丢,伸手拽着刘根的胳膊,拖着他快步朝厨房走去。
他干爹四十多岁,人长得又高又壮,刘根被拽得一个趔趄,要不是胳膊被他拽着,就摔趴在地上了。
进了厨房,他干爹松开拽着刘根胳膊的手,朝着刘根劈头盖脸一阵猛打。
刘根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就听干娘在一旁哭着、骂着:“狗剩,你个天打五雷轰,遭千刀万剐的!俺把你当亲儿待,你竟然祸害大兰、二兰!你让她俩今后咋出去见人!作孽啊!”
刘根边躲边说:“干爹,你听俺说。”
大兰爹气得火冒三丈,他愤怒地瞪着刘根:“说个屁!打死你都不能解俺的心头恨!”
大兰爹越想越气,转身去找菜刀,“我砍死你个吃枪子的!”
大兰娘见他失去理智,赶紧过去拦着,“他爹,你消消气!”
“他娘,你别拦着我!”
他伸手拿起菜刀,把媳妇推到一边。
大兰娘唯恐大兰爹失手伤到刘根,她情急之下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喊着:“他爹,现在严打,砍伤他,你得去坐牢,咱这个家就散了!”
大兰爹愣了下,这才收住脚步。
刘根趁机爬起来就往外跑,跑到自行车旁,赶紧调转车头,骑在自行车上,疯狂地蹬着自行车逃走了。
大兰爹还是觉得不解气,拿着菜刀追到村口,看着刘根蹬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余怒未消,咬着牙大声骂:“狗剩,你个短匣子缺的!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