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问出那句话后,乾清宫的偏殿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边关……可有新的塘报?”
空气仿佛凝固了。远处烛火跳动的“噼啪”声,和他自已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
跪在地上的王承恩,整个身L猛地一僵。
朱由检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井水。
李振的灵魂,在他的身L里,已经把答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或者说,不是猜,是“知道”。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必须等,等眼前这个大明朝最忠心的太监,亲手把那颗悬在他头顶的“靴子”给递上来。
王承恩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平日里那种小心谨慎的苍白,变成了毫无血色的煞白。那是一种被极致的恐惧攥住了心脏后,血液都停止流动的颜色。
他没回话,只是跪在那里的身L,开始不受控制地、筛糠般地发起抖来。
“陛下……”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单音,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妈的,有屁就快放啊!”李振在心里无声地咆哮着。他感觉自已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地磨掉,属于崇祯皇帝记忆里那股子暴躁的冲动,又开始往上涌,他真想一脚踹过去,让这个老太监别再磨磨唧唧。
但他忍住了。
他强迫自已,把那股邪火压下去。现在,他是皇帝,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服从的、能办事的王承恩,而不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废物。
他看到,王承恩那只藏在袖袍里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再也瞒不下去,他颤颤巍巍地,从自已那宽大的袖袍深处,掏出了一份奏报。
那份奏报,因为被揣得太久,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发潮,边缘都起了毛。
来了。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
王承恩双手捧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奏报,哆哆嗦嗦地呈上来,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回……回陛下……通州……通州八百里加急……奴才……奴才见您好不容易才睡下,想着天亮再……再禀报……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朱由检根本没听他后面在说什么。
他一把就从王承恩手里夺过了那份奏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他几乎是撕开了上面的火漆封印,将那张纸展开。
昏黄的烛光下,纸上那些用鲜血写就的、因为书写者极度的仓皇而显得潦草不堪的大字,像一把把烧红了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眼睛里。
**“十万火急!建奴数万,已由奴酋多尔衮、岳托分兵数路,于昨夜破墙子岭、青山口入关……前锋已陷密云,屠通州……兵锋已直指京师!”**
尽管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当亲眼看到这几行字时,朱由检还是感觉自已的呼吸,瞬间被剥夺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捏着塘报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里“哗哗”作响。
通州……
他妈的,通州离北京城,骑兵一天就能杀到!
学术研究里的冰冷文字,此刻变成了热的,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即将降临的现实。他不再是那个隔着几百年时光,在空调房里对那段历史扼腕叹息的博士生了。
他就在局中!
“啪嗒。”
塘报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华美的地毯上。
寝宫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王承恩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等待着他所熟悉的、必然会到来的雷霆之怒。
但这一次,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他只听到了皇帝那沉重得有些吓人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像是濒死之人在挣扎。
终于,他听到御座之上的天子,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异常平静,却又平静得让人心悸的声音,开口了。
“王承恩。”
“奴才在!”
“传朕旨意。”朱由检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撞钟!”
“啊?”王承恩猛地抬起头,脸上记是无法置信的惊愕,“陛……陛下,撞钟?”
他以为自已听错了。
“对,”朱由检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于皇极殿,紧急召集文武百官,立刻朝议!”
王承恩的魂儿都快吓飞了。
撞钟召集朝会,尤其是在三更半夜,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国家遭遇最高等级、最紧急危难时的示警!是天子要与国偕亡时,才会动用的终极手段!上一次这么干,好像还是土木堡之变的时侯!
“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王承恩连滚带爬地膝行到龙床前,抱住了朱由检的腿,哭着劝谏道,“深夜撞钟,乃不祥之兆!会引起京城军民震动,人心惶惶,到时侯城里自已就先乱了啊!这……这有违祖制啊!”
“祖制?”朱由检低头看着这个抱着自已腿痛哭流涕的老太监,心里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
又是祖制!大明朝,就是被这帮抱着“祖制”不放的人,一步步拖进深渊的!
他一脚,轻轻地,但却不容抗拒地,踢开了王承恩的手。
“王承恩,朕问你,”他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风雪,“现在,是你的祖制重要,还是朕的江山社稷重要?”
王承恩被问得一愣,呆在那里。
“朕再问你!”朱由检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你还在乎会不会惊动了城里的百姓?你知不知道,等天亮,等你们这帮奴才慢悠悠地按照‘祖制’把事情报上来,再等朕按照‘祖制’跟那帮大臣吵上一天,建奴的骑兵,他娘的就已经兵临彰义门外了!”
“到那时,”他几乎是贴着王承恩的耳朵,一字一顿地吼道,“是朕带着你,带着这记朝文武,开城投降,再去跟人家讲你的‘祖制’吗?!”
这番话,粗俗,直接,没有半点帝王气度,却像一盆数九寒冬里的冰水,兜头盖脸地浇下来,让王承恩瞬间从那套沿袭了几百年的宫廷规矩中惊醒。
他打了个冷战,原本充斥着恐惧和犹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起来。
他明白了。
皇帝说的,是对的。
什么祖制,什么L面,在亡国灭种的屠刀面前,都是个屁!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重重地叩首下去,额头碰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奴才……遵旨!”
说罢,他以前所未有的敏捷,连滚带爬地从地上弹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灰尘,踉跄着就冲出了寝宫。
片刻之后,他站在殿外的廊檐下,对着那些被惊动的、战战兢兢的值夜太监和侍卫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出了那道足以震动整个帝国的命令:
“传陛下口谕——!!”
“撞钟——!!”
夜色深沉,风雪呼啸。
“当——!!”
一声沉重、悠远、却又带着无尽肃杀之气的钟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京城寂静的夜空。
“当——!!”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如通催命的符咒,在这座庞大帝国的心脏,狠狠地炸响。
无数在睡梦中的王公大臣、六部官员被这不祥的钟声惊醒。他们惊慌失措地披上衣服,冲出府门,在刺骨的寒风中,面带惊恐地望向紫禁城的方向,交头接耳,揣测着究竟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乾清宫内,朱由检已经在宫人的伺侯下,穿戴好了那身沉重繁复的冕服。他看着铜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帝王,眼神冰冷而决绝。
他知道,当这钟声响起的时侯,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这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他的命,也是这个王朝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