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出现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坚毅的男人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破碎感。
「......我的天。」江教授在我身后小声说,「这孩子......魔怔了」
「老师,您办公室有医药箱吗」我对助教快速交代,转身拉着陆淮砚另一只没被烫伤的手,将他拖进了办公室自带的洗手间。
水声掩盖了一切寂静。我抓着陆淮砚的手,放在冷水下不断冲洗。
他的泪水滴落在盥洗台的大理石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我轻轻抹去,道:「陆淮砚,别哭了。」
陆淮砚愣怔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我和他通红的眼睛在镜面中相撞。
他迟钝地问:「我在哭吗」
陆淮砚用手捂住了眼睛,脖颈和手背上青筋鼓动,他胸膛剧烈起伏,哑声问:「那天,你也是这种感受吗」
我的动作一顿。不知为何,铺天盖地、迟到了太久的委屈,在这一瞬间猛地冲上了我的喉咙和鼻尖。我拼命眨眼,视线依旧模糊一片。
「小聿。」陆淮砚哽咽地问,「那天我奔向方祁,你是不是比我现在......还要难受一万倍」
陆淮砚豆大的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渗出,错位的情感在此刻剧烈反扑,将我和他一同席卷。
「对不起。」陆淮砚粗暴地抹掉眼泪,他甚至不敢再看镜子里的我,像是再也承受不了一样,痛苦地弯下了腰。
他的声音捂在手掌中,闷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陆淮砚在这一刻,终于全都懂了。
但是太晚了。
男人的哭声嘶哑、悲恸又狼狈,我默默地走出洗手间,为他关上了门。
江教授在阳台等我,窗外厚重的铅云压得很沉,这个冬天不知道第几场雪,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我沉默着接过,喝了半晌后突然说:「老师,您说的人生课题,我好像理解了。」
大雪纷飞,洋洋洒洒间,世界一片雪白。在这寂静无声里,洗手间内隐隐约约传来陆淮砚压抑的哭声。
暴雪已至。
陆淮砚最终在离婚协议书——不,是户口迁移同意书上签字,是在第二年的春天。
那时我已经在西域的戈壁深处待了大半年,条件艰苦,风餐露宿,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充实。
陆淮砚去德国接受一个长期的心理康复治疗,走前三天,半夜给我发了条消息,问我可不可以见一面。
我看到消息是第四天,考古队深入无人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信号的山头。
我十分尴尬,连忙道歉表示自己在外工作,想了想,又发了个营地的定位过去。
后面还跟着两个握手表情包,乍一看,比我发给合作单位的消息还要客套和商业。
那一刻我忽然笑出了声。同队的师兄走过来骂我:「大半夜笑得跟鬼一样,挖到宝了你」
我裹紧了防风外套,摇摇晃晃地站在山顶,看着漫天星河,大声说:「是啊,我高兴啊!」
那一年,我的事业迎来了真正的起飞。我主导发掘的古城遗址,被证实是丝绸之路上一个失落已久的文明古国,震惊了国内外考古界。
话题度和学术声望攀升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数的会议、讲座和项目邀约。或许是运气使然,也或许是厚积薄方,我一直在不断地刷新着自己的成就。
江教授看得很开:「你这丫头,就是天生该吃这碗饭的。」
我正在整理出土的文献,叹口气道:「但我总觉得还不够。」
江教授递给我一份文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大会,中方首席青年专家,给你报上去了。」
文件首页上,印着这次大会的主题——《废墟余响:文明的守护与重生》。
我笑了下,「势在必得。」
这个项目,从申报到最终陈述,耗费了我整整一年的心血。
我独立的第四年,走到了而立之年,事业几近登顶。除去一样,我缺少一个真正能代表我个人最高成就的、来自全世界的认可。
又是一年冬天,首都大雪过后的第二天清晨,我接到了江教授的电话。
多年恩师第一次如此激动,几乎在电话里大喊:「通过了!小聿,我们的项目被评为年度最佳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我仰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白气,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十年的沉郁,都一并呼出。
......
时隔多年再见陆淮砚,是在巴黎的颁奖典礼上。
我作为项目的首席专家,代表国家上台领奖。风光无限,无数闪光灯向我奔涌而来。
陆淮砚作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特邀嘉宾,出席了这次典礼。这些年,他投身于战地儿童的救援与保护,成立的基金会享誉国际。
网上关于我们这对前兄妹的议论从未停止。当年我脱离陆家,独自在学术圈闯出一片天地的故事,始终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在后台准备发言稿时,我忽而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平静。
这个奖,我花费了太多心血和时间,它对我意义重大,我希望它能给我的过去,带来一个圆满的句号。
很多年后,那个夜晚我始终无法忘记。当主持人用法语念出我的名字和我的项目时,全场掌声如雷。
我如在梦中般站起身,一路与人握手致意,站在领奖台上时,最辉煌的灯光打向了我。
恍惚间,我和观众席里的陆淮砚有了刹那对视。
他眼中带笑,也带着模糊的泪光。
我落落大方地向他颔首致意。
感谢语说完后,我停顿了几秒,深吸了一口气。
「我叫沈聿。」我举着奖杯,在星光璀璨中,用流利的英文笑道,「‘聿’这个字,在古代是笔的意思。我的工作,就是用我的笔,去记录那些被时间掩埋的废墟,去倾听它们沉默的余响。」
「但今天我站在这里,想告诉所有人,我们之所以回望废墟,不是为了沉湎于过去的辉煌或伤痛,而是为了从那些古老的基石中,汲取力量,去建造属于我们自己,也属于未来的,坚不可摧的城邦。」
「我将永远行走在废墟之上,但我的眼睛,永远望向前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