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色平安符
听完了审讯室里,周若雪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打破了由回忆带来的短暂沉寂。她的眼神锐利如冰锥,直刺对面的张警官:王二杀了我父母,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张平安符,就是铁证!它出现在他手里,就是最大的破绽!
做笔录的年轻警察抬起头,眉头紧锁,带着职业性的质疑:周若雪,仅凭一个十几年前的旧物,你就认定王二是凶手并且因此策划了这场......屠杀你不觉得你的逻辑太儿戏,太极端了吗这能成为你剥夺十五条人命的理由
周若雪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警察,眼神空洞又深邃,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的深渊。几秒钟后,她缓缓伸出手,拿起笔,在厚厚的笔录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力按下了鲜红的手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她确实承认了策划并实施了谋杀王家十五口人的罪名。这个举动本身,似乎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
由于案情重大,现场勘查和物证收集仍在紧张进行中,警方需要带周若雪重返现场进行指认。她被带上警车,一路沉默,再次回到了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圣心大教堂。
这里曾经是西城地标之一,哥特式的尖顶直指苍穹,象征着神圣与庄严。而如今,它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狰狞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一种......肉类焚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消防水枪留下的积水洼里,漂浮着黑色的灰烬和未燃尽的碎屑。警戒线外,仍有零星的记者和围观人群,对着这片废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若雪被两名女警一左一右架着,站在警戒线内。她闭上眼睛,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耳边,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地狱般的夜晚——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悠扬的婚礼进行曲......然后,是火焰舔舐木头的噼啪声、汽油猛烈燃烧的轰响、玻璃在高温下爆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混杂着绝望和痛苦的尖叫!那些声音起初清晰可辨,带着求生的疯狂,渐渐地,变得嘶哑、微弱,最终被火焰的咆哮彻底吞噬......无数扭曲的身影在通红的火光中挣扎、倒下、化为焦炭......
人群的指指点点和议论声浪隐隐传来:
就是她!那个穿婚纱的新娘!蛇蝎心肠!
养父母对她多好啊!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听说在国外就心理变态了......
判死刑!一定要判死刑!
在国外留学的那些年,王二的慈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深谙舆论之道,每捐一所希望小学,每资助一个贫困学生,必定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良心企业家、当代义商、慈善楷模的光环层层加身,周记家具(在他主导下已悄然更名为王氏家居)的股价也在一路高歌猛进。
而我周若雪,作为周记前掌舵人的孤女,则在他的刻意引导和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成了忘恩负义、挥霍无度、心理扭曲的负面典型。一个需要被善良的王家拯救和管教的问题少女形象深入人心。
周若雪睁开眼,目光扫过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她相信,如果没有身边这些警察的严密保护,那些被王二善行感动、被媒体煽动的愤怒人群,真的会冲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恍惚间,她的目光似乎捕捉到远处人群边缘一个熟悉而憔悴的身影——是王献礼!他远远地站着,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片废墟,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周若雪心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终于摆脱了这个噩梦般的家庭的轻松还是失去了所有亲人(尽管那些亲情如此虚伪)的悲痛是得知我才是凶手的震惊和怨恨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她不愿去深究的东西
拍完指认现场所需的照片后,周若雪被重新押上警车,送进了看守所。她的案子,表面上证据链似乎正在逐步闭合——动机(复仇)、手段(纵火)、人证(现场目击她持刀)、物证(燃烧残留物、汽油桶痕迹、被锁死的后门)。警方和检方都认为,等到正式开庭,她的故意杀人罪名将毫无悬念地被坐实。
等待她的,似乎只有死刑。
看守所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只有铁窗和冰冷的墙壁为伴。周若雪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角落,望着高墙上那一小方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死刑的阴影如影随形,她却似乎并不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解脱。
然而,事情并未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发展。在拘留所待了大约一周后,她再次被两名表情严肃的民警提了出来。
周若雪!还是那个张警官,但这一次,他的怒火似乎比上次更甚,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夹杂着一种被愚弄的挫败感和强烈的探究欲。好手段啊!真是好手段!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
周若雪抬起有些苍白的脸,黑眼圈很重,眼神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疲惫: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罪我也认了。张警官,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好!好一个‘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张警官怒极反笑,猛地拉开椅子坐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那我就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王家那十五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听最真实、最完整的真相!每一个细节!
周若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微笑:被我烧死的人,不就是王二他们吗他们害死了我父亲,死有余辜。我不过是替天行道,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周若雪!你还在撒谎!执迷不悟!张警官猛地将一份文件摔在她面前,纸张散开,最上面一页赫然印着法医学尸体检验报告几个大字,旁边附着几张触目惊心的尸体照片。
周若雪的目光落在报告的关键结论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报告上清晰地写着:所有死者......气管内均未发现大量烟灰炭末!心血碳氧血红蛋白饱和度远低于火灾致死标准!但在胃内容物及血液中,均检出高浓度的......苯二氮卓类药物(即强效安眠药)成分!部分死者体表虽有烧伤,但并非致死原因。直接死因是......心脏骤停、窒息(非火灾烟雾所致)、及严重颅脑损伤(推断为昏迷后建筑物坍塌砸击所致)。
换句话说,大火烧起来之前,这十五个人,已经因为服用了大量安眠药,陷入了深度昏迷!他们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大火吞噬或砸死的!纵火,更像是一种毁尸灭迹的手段!
所以呢周若雪抬起头,脸上那抹残酷的微笑依旧挂着,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难以捕捉,这能改变什么他们还是死了,死于我放的火。过程重要吗
周若雪!你之前的供述是假的!张警官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几乎是在低吼,关于婚礼当晚的细节,关于你是怎么锁门、怎么泼汽油、怎么点火......你描述得绘声绘色!但这份报告证明,你的行动时间、方式,甚至你所谓的‘亲眼看着他们在火中挣扎’都是谎言!你在掩盖什么谁才是真正下药的人告诉我真相!
审讯室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另外几名旁听的警察也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周若雪脸上。
周若雪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身体向后,放松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抬眼看向张警官,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能......抽根烟吗
张警官死死盯着她,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朝旁边的一个警察点了点头。那个警察有些不情愿地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隔着桌子推了过来。
周若雪熟练地抽出一支,点燃。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苍白而精致的面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在缭绕的烟雾中,她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吧......既然你们查到了安眠药......
她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后的眼神锐利起来,凶手......是王大年。
什么!张警官失声惊呼,眼珠子都瞪圆了。旁边的记录员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整个审讯室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砸懵了。
周若雪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是王大年,他才是给所有人下药的凶手。也是他,锁死了教堂的后门,点燃了那场......净化一切的大火。
这句话,如同在审讯室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所有人都被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张警官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你......你说什么!几秒钟后,张警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猛地站起身,隔着桌子一把揪住了周若雪的衣领,几乎是将她提了起来,他目眦欲裂,你再说一遍!王大年!你的新婚丈夫!他杀了自己全家!
周若雪被他揪着,身体微微前倾,却并没有挣扎。她看着张警官那双因震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清晰地、缓慢地重复道:没错。王大年。他才是杀了王家十五口人的真凶。
这个匪夷所思的转折让整个案件瞬间变得扑朔迷离。张警官松开了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周若雪,胸口剧烈起伏。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旁边同样处于宕机状态的同事们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都出去!立刻!整理所有关于王大年的资料!查他近三个月、不,近半年的所有行踪、通讯记录、银行流水、网购记录!查安眠药来源!快!
警察们如梦初醒,纷纷起身,带着满脑子的震惊和混乱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周若雪一个人。她依旧靠在椅背上,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她怔怔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王大年......
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办法......
后面的话,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