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上马车,皇帝便如此问道。
他说得含糊,可我懂他的言外之意。
皇帝在问,他这些年如此待我,是否错了
君心难测,若是我,绝不敢贸然作答。
可徐昼明直言不讳:陛下,是您错了。
错在抛妻弃子,错在不闻不问,错在冷血无情。
皇帝面色灰败,闻言剧烈咳嗽起来。
再难停止。
随行太医慌忙入内诊治,将徐昼明请出马车。
一出来,便见大太监满面焦灼。
公公。徐昼明叫住他,当场要来纸笔,写下一份香料配方。
在大太监一叠声的感激中,徐昼明抿了抿唇,再次开口。
我有事相求,还望公公相助。
我目露讶色。
大太监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讶。
徐昼明成为国师以来,入宫次数寥寥,更鲜少与宫人往来。
实难想象,他会有何事相求。
大太监压低声音:国师但说无妨。
徐昼明捏紧掌心,下定决心道。
烦请公公,为我寻到所有曾侍奉过乐安公主的宫人。
在我们讶异的目光中,他的声音异常坚定。
我想为她写一部生平传书。
传书,亦是史册。
著书立传向来是史官之责,所录者或位高权重,或功勋卓著。
我自然不在其列。
沧海桑田,千百年后,我必被世人遗忘。
至多,在帝王本纪中留下只言片语。
可徐昼明,竟想为我著书立传。
太监愕然片刻:奴才明白,国师放心。
徐昼明如释重负,与大太监拜别。
我心情复杂:徐昼明,你究竟意欲何为
可他听不见,自然无法回答。
两日后,大太监便寻到徐昼明,告知事已办妥。
徐昼明当即入宫,在宫中住下整整一月,方才听完所有人口中关于我的记忆。
从我出生到被贬冷宫,再到出嫁离宫。
时间横跨二十年,许多往事早已湮没。
其中许多事,连我自己也记忆模糊。
凭借众人拼凑,方能勉强还原我生平点滴。
生于平宁三年的一个春日。
兄姐翻遍典籍,最终听从母亲建议,为我取名乐安。
乐安乐安,一生安乐。
那时,谁也未料到,这个名字成了困住我的枷锁。
终其一生,常乐安都在追逐安乐。
却至死未能如愿。
许多年长宫人谈及我时,无不唏嘘。
乐安公主幼时,是先皇后的掌上明珠,谁曾想竟落得如此凄凉......
她们之中,有人为我梳过发髻,有人为我缝补过衣裳。
每一张面孔,我都记得。
连皇帝,听闻徐昼明要为我著书,也强撑病体前来。
只是他每说一句,声音便哽咽一分。
最终,堂堂帝王,竟在书案前泣不成声。
可眼泪又有何用
纵使流尽,也换不回什么。
我漠然立于一旁,只觉格格不入。
在这份记录中,亦不乏关于徐昼明的往事。
譬如,往年我每月十五必会溜出宫,去寺中探望佛子。
每一次,都会被值守宫人发现,遭受责罚。
可是十年来,我从未悔改,风雨无阻。
徐昼明听到此处,莫名怔忡良久。
直到笔尖墨汁在纸上晕开,他才如梦初醒。
可即便记录可以重写,过往也无法重来。
我与徐昼明,此生便到此为止了。
徐昼明携着记录出宫那日,我们在宫道上遇见了常燃灯。
多日未见,圣女双眼红肿,显是刚哭过。
她拦下徐昼明,将他背负的纸笔尽数打落在地。
红着眼眶质问:昼明,你爱上常乐安了,对不对
此言一出,我几乎以为常燃灯疯了。
世人皆知,佛子与圣女相爱。
可她今日却说,徐昼明爱我。
他若爱我,我岂会不知
昔日的佛子静立原地,眸中无波无澜。
他毫不犹豫摇头,在常燃灯嫉恨的目光中,淡声道:圣女,你着相了。
他将纸张一一拾起,敛眉一拜:告辞。
常燃灯无法接受,扬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愤然离去。
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随徐昼明在原地伫立许久,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