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脚那微弱的拉扯感,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缠住了陈默正要迈开的脚步。他低头,撞进少年那双褪去了凶狠、只剩下纯粹而卑微的乞求的眼睛里。那声沙哑的“饿…还…饿…”,带着尚未消散的哽咽,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在陈默记忆深处某个同样饥饿到绝望的角落。
同病相怜?不,是感同身受!就在昨天,他也曾这样蜷缩在垃圾堆旁,为一颗干瘪的辣椒而狂喜。
陈默的心猛地一软,那点因为损失一串肉和即将付出二十文“孝敬”而升起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他蹲下身,看着少年那因为半串烤肉和几口污水而稍稍恢复一丝生气、但依旧瘦骨嶙峋、摇摇欲坠的身体,叹了口气。
“跟我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稳。他伸出手,不是去拉少年,而是指向破庙的方向。那里有火,相对安全,至少暂时能避开街上那些复杂的目光和潜在的危险。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腹中雷鸣般的饥饿感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用细瘦如柴的手臂撑起身体,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鹿,踉踉跄跄地跟在陈默身后,一步三晃,那双饿狼般的眼睛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陈默的背影。
回到破庙,熟悉的腐臭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少年显然也闻到了墙角野狗残骸散发的气味,身体猛地一僵,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警惕,瘦小的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或攻击的小兽。
“别怕,死的。”陈默指了指那堆被泥土草草覆盖的残骸,语气平淡。他走到火堆旁,拨弄了一下尚有余温的灰烬,添了几根干柴,橘红色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驱散了一些阴冷和恐惧。温暖的光亮映照着少年脏污的小脸和那双依旧充满戒备的大眼睛。
陈默从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包,解开,里面是他今天仅剩的、几块还没来得及烤的生肉——那是他原本打算留着当晚餐甚至明天早餐的口粮。看着那几块裹着红褐色调料、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肉块,陈默咽了口唾沫,压下胃里的空虚感。他拿起两块相对小一点的肉,串在两根新削的木签上,递向少年。
“会烤吗?”他问。
少年看着递到眼前的肉串,又看看陈默,眼神里的警惕被巨大的渴望取代,但更多的是茫然。他迟疑地摇了摇头,瘦小的肩膀缩了缩。
“看着。”陈默言简意赅。他将肉串架在火堆上,小心地控制着距离,缓慢地转动。油脂受热融化,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带着复合辛香的青烟。那霸道而熟悉的香气再次在破庙里弥漫开来。
少年立刻被这景象和香气牢牢吸引,他不再看陈默,而是像最虔诚的信徒,紧紧盯着那两串在火焰上翻转、逐渐变得焦黄、边缘卷曲的肉串。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口水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身体因为专注和渴望而微微前倾。
陈默一边烤,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少年。那专注的眼神,那毫不掩饰的饥饿,让他想起了前世烧烤摊前那些眼巴巴等着烤串出炉的食客。只是眼前这个“食客”,付出的代价是尊严和活下去的本能。
肉串很快烤好了,边缘微焦,油脂滋滋作响,辛香四溢。陈默将一串递给少年:“小心烫。”
少年几乎是抢了过去!滚烫的温度似乎对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毫无影响。他张嘴就咬!这一次,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再发出惨嚎,但依旧被那霸道的辣味冲击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一边被辣得“嘶嘶”吸气,一边却更加凶狠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延续生命的燃料。
陈默自己也拿起另一串,小口地、珍惜地吃着。肉的品质比昨天好,腌制的味道也更均匀,但成本的压力和赵四爷的威胁,像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口中的美味也带上了苦涩。
少年吃得极快,转眼间一串肉就只剩光秃秃的木签。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沾满油渍和调料的手指,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陈默手中那串才吃了一半的肉串。
陈默假装没看见,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他需要能量,更需要思考。二十文的“孝敬”,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今天卖串的钱,除去买肉买盐的21文成本(肉18盐3),瓦罐里大概收了三十多文。给赵四爷二十文,剩下的十几文,勉强够买明天半斤肉,但盐呢?调料呢?阿福(他在心里给少年起了个名字)的饭呢?
这生意,做得提心吊胆,赚得入不敷出!
少年见陈默没有继续给的意思,眼中的渴望渐渐熄灭,又恢复了那种小兽般的警惕和沉默。他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的另一边,眼睛望着跳跃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破庙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咀嚼的细微声响。气氛沉闷而压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在破庙门口响起。
陈默和阿福同时警觉地抬头!
只见破庙那半塌的门框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身材瘦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青色长衫,浆洗得还算干净,只是下摆沾了些泥点。他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方巾,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和书卷气。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背着一个同样打着补丁的、扁扁的旧书箱。
一个落魄的书生?或者…账房先生?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破庙里有人,而且是两个(其中一个还拿着烤串?)。他微微一愣,目光飞快地扫过陈默额角包扎的布条、胳膊上的伤、阿福那副饿鬼投胎般的模样,以及墙角那堆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泥土覆盖物,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和戒备。
空气瞬间凝滞。陈默警惕地握紧了手边的粗木棍。阿福则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重新变得凶狠,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嗬嗬”声。
那书生打扮的青年显然被阿福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只手护住了胸前的旧书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平静:“二位…兄台?在下无意打扰,只是…途经此地,想寻个避风处歇歇脚。”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堆上,带着一丝渴望,“不知…可否借个火?外面风大,实在有些冷了。”
借火?陈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对方看起来不像赵四爷那种凶神恶煞,更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落难文人。而且,对方的目光虽然警惕,却没什么恶意。
“地方大,随便。”陈默指了指火堆对面的空地,声音依旧沙哑,但放下了木棍。多个陌生人,总比黑虎帮的人强。
“多谢兄台。”书生明显松了口气,拱手行了个礼,动作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拘谨和刻板。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阿福(阿福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相对干净些的干草堆上坐下,卸下背上的旧书箱,放在脚边。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块啃了一半的、干裂的杂粮饼。他掰下一小块,珍惜地放进嘴里,慢慢地、极其费力地咀嚼着,显然这饼子硬得硌牙。
陈默看着他艰难吞咽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手中还剩小半的肉串,心里一动。他撕下剩下肉串上最后一块相对肥厚的肉,用木签穿着,递了过去。
“喏,尝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些。
书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讶,随即是深深的警惕!他看着那串沾着红褐色粉末、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肉块,又看看陈默,嘴唇动了动,最终摇头婉拒:“不…不必了。在下…尚有余粮。兄台好意,心领了。”他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防备。
陈默碰了个软钉子,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将那小块肉塞进嘴里嚼了。他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和这破庙的环境,很难让人信任。尤其是这肉串的来源和那霸道的香料,在对方眼中,恐怕和毒药也差不多。
阿福则对书生的饼子毫无兴趣,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陈默咀嚼的动作,喉结滚动得更厉害了。
破庙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书生艰难咀嚼硬饼的细微声响。气氛有些尴尬。
陈默吃完了肉,开始思考明天的困境。钱!钱是最大的问题!他下意识地摸出怀里那个破布包,解开,里面是他今天所有的收入——几十枚磨损严重的铜钱。他借着火光,一枚一枚地数着,动作笨拙而认真。这是他的命根子,每一文都要精打细算。
“三十二…三十三…”他低声念叨着。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响起:
“兄台,你…你这账,不对吧?”
陈默猛地抬头!只见对面那落魄书生不知何时停下了咀嚼,正微微蹙着眉头,目光落在他摊在泥地上的铜钱堆上。
“什么不对?”陈默下意识地反问,语气带着戒备。
书生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指正一个陌生人的账目有些唐突,但还是伸出一根修长但同样沾着泥灰的手指,指向钱堆里的几枚铜钱:“这几枚…是前朝‘景和通宝’,市面流通,一枚只抵当朝‘永昌通宝’八分。还有这两枚…边缘磨损太甚,分量不足,钱庄兑付时也要打折扣…你方才数作一文一枚,实际价值…恐怕不足三十五文之数。”
陈默愣住了!他低头看看那堆在他眼里毫无区别的铜钱,又抬头看看书生那认真而笃定的眼神。前朝?景和?永昌?分量?折扣?这些词像天书一样砸进他脑海!他只知道铜钱能买东西,哪分得清什么前朝当朝?更别提分量磨损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一个现代人,连古代钱币都认不全!这生意还怎么做?今天卖串收钱,要是真收了大量这种“劣币”,岂不是亏到姥姥家?难怪老张头收钱时看都不看!原来人家门清!
“你…你懂这个?”陈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看向书生的眼神瞬间变了。
书生似乎被陈默的反应弄得有些局促,微微侧过脸,声音低了些:“略…略知一二。家父…家父生前曾做过几年账房。”提到父亲,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样子。
账房!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懂钱、懂账的落魄读书人?这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些:“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柳明烟。”书生迟疑了一下,报出了名字。声音清朗,但陈默敏锐地捕捉到,他报名字时,喉结似乎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眼神也微微闪烁。
柳明烟?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过于清雅了?不太像寻常男子。而且…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对方的脸颊和脖颈——虽然苍白消瘦,但下颌的线条似乎过于柔和,喉结也…不太明显?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陈默的脑海!他前世在烧烤摊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对细节格外敏感。眼前这个“书生”,说话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清越。那拘谨的姿态,那过于干净(相对而言)的指甲缝,那下意识护着书箱的动作…还有这名字!
女扮男装!
陈默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这个猜测!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在这个世道,一个落单的女子,尤其是一个识文断字、气质不俗的女子,女扮男装流落街头,背后的故事恐怕比他这个穿越者还要凶险!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过了发现“人才”的惊喜!收留一个来历不明、身份敏感、还很可能带着麻烦的人?尤其是在自己还被黑虎帮盯上的情况下?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柳明烟似乎也察觉到了陈默审视的目光,身体微微绷紧,眼神中的警惕之色更浓,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旧书箱上。破庙里刚刚缓和一点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陈默的目光在柳明烟警惕的脸上、阿福依旧凶狠但带着懵懂的眼神、以及地上那堆价值不明的铜钱之间来回扫视。黑虎帮的威胁、食材的成本、钱币的混乱、还有眼前这个身份成谜的“账房先生”……千头万绪,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骤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