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拍在破瓦罐上的大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陈默所有的希望和呼吸。瓦罐里铜钱清脆的碰撞声戛然而止,喧闹的人群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手上,以及它主人那张带着刀疤、戏谑而冰冷的脸。
空气凝固,只剩下烤架上肉串油脂滴落的“滋滋”声,和赵铁柱那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呼吸声——他刚吞下一串滚烫的烤肉,正被辣得满脸通红,哈着气,此刻也僵住了,铜铃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刀疤脸。
陈默缓缓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到四肢百骸,额头刚包扎好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迎上刀疤脸那双阴鸷的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位…大哥?您…有何指教?”
“指教?”刀疤脸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渗人的痞气,清晰地传遍全场。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拍在瓦罐上的手,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人群,最后目光重新落在陈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压迫。“小子,眼生得很啊?哪条道上的?懂不懂这东市街的规矩?”
他旁边的獐头鼠目跟班立刻上前一步,狐假虎威地尖声道:“这是我们黑虎帮的赵四爷!这片儿,归我们黑虎帮罩着!你在这摆摊,问过我们四爷了吗?拜过码头了吗?嗯?”
“黑…黑虎帮?”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畏惧。显然,这个名号在这片底层街区有着不小的威慑力。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果然是地头蛇来收保护费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燎泡里,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破瓦罐里那堆铜钱,那是他今天所有的收入,是他买肉买盐的本钱!也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四…四爷…”陈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小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实在…实在是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思考着对策。硬拼?对方两个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自己这身板,加上一根破木棍,毫无胜算。跑?摊位和火堆都在这里,跑了就什么都没了!
“不懂规矩?”刀疤脸赵四爷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露出黄牙,“不懂规矩,可以学嘛。”
他踱了两步,走到烤架旁,鼻子夸张地抽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肉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但很快被冰冷取代。“啧啧,这味儿,是挺勾人。难怪生意这么好。”
他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一块烤得正好的肉串,油渍沾在了他粗糙的手指上。
“四爷您…您尝尝?”陈默心头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贿赂!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也是成本最低的解决办法!他强忍着肉疼,飞快地拿起一串烤得最肥美、色泽最诱人的肉串,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脸上堆起尽可能真诚(或者说谄媚)的笑容,“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就当小的给四爷您赔罪了!”
赵四爷斜睨了陈默一眼,又看了看那串油光锃亮、沾满红褐色诱人粉末的肉串。那霸道的香气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接,只是冷冷道:“呵,一串肉就想打发老子?你当老子是要饭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抽。果然!对方胃口更大!他咬咬牙,又拿起一串,两串并在一起递过去:“四爷您说笑了…两串!您尝尝鲜!小的初来乍到,本小利薄,实在是…”
“本小利薄?”赵四爷嗤笑一声,下巴朝那个破瓦罐努了努,“老子看你收钱收得挺欢实啊?这一会儿功夫,罐子都快满了吧?怎么,孝敬你四爷点辛苦钱,就这么难?”
他身后的獐头鼠目也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我们四爷带兄弟们在街上风吹日晒,保你们平安,收点茶水钱,天经地义!”
赤裸裸的敲诈!陈默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他看着瓦罐里那些浸透着汗水、来之不易的铜钱,每一枚都像在割他的肉!他强压下翻涌的愤怒和屈辱,声音更加干涩卑微:“四爷…您看…十文?十文钱孝敬您和兄弟们喝茶?”
这是他目前能承受的心理极限,几乎是今天利润的一大半了!
“十文?”赵四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凶戾,“你打发叫花子呢?!老子看你是不想在这条街上混了!”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浓烈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压迫感让陈默呼吸一窒!
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人群鸦雀无声,连赵铁柱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要不要出头。陈默浑身冰凉,大脑飞速运转。给?今天白干不说,明天、后天呢?这将是个无底洞!不给?对方显然不是善茬,掀摊子打人甚至更糟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就在这剑拔弩张、陈默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刻,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在人群最外围的角落里响起:
“给…给我…串…”
声音太小,在死寂的空气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凶神恶煞的赵四爷,都下意识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人群最边缘、靠近老槐树虬结树根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年,比陈默还要矮小半个头,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短小得露出瘦骨嶙峋手腕脚踝的破布衣裳。他头发乱得像鸟窝,脸上糊满了厚厚的泥垢和污渍,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像濒死的幼兽!像饿疯了的野狼!里面燃烧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食物的疯狂渴望!那渴望如此炽烈,如此不顾一切,以至于完全压倒了周围弥漫的恐惧气氛,压倒了赵四爷那凶戾的威压!
少年死死地盯着烤架上那串离他最近的、正在滋滋冒油的肉串。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饥饿和虚弱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他伸出同样脏污不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串肉,嘴唇哆嗦着,再次发出微弱却执拗到极点的乞求:
“给…我…串…饿…”
最后一个“饿”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和绝望。
赵四爷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搅局的小叫花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极度的嫌恶和暴戾:“哪来的小杂种!滚一边去!别碍着老子办事!”
他身后的獐头鼠目更是直接抬脚,作势就要踹过去!
“等等!”
陈默几乎是本能地喊出声!
这一声,让赵四爷的脚停在了半空,也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陈默的心脏狂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机会!一个转移矛盾、甚至可能博取同情的绝佳机会!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且带着巨大肉疼)的表情,对着赵四爷,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痛”:
“四爷!您…您息怒!这孩子…这孩子怕是快不行了!”
他指着那个摇摇欲坠、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少年,语气急促而恳切,“您看他这样子!都饿得脱了相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四爷您大人大量,跟一个快饿死的小叫花子计较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抓起烤架上那串被赵四爷“嫌弃”过的、也是离少年最近的肉串!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然后,在赵四爷和所有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他一个箭步冲到少年面前,蹲下身,将那串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烤肉,塞到了少年那如同鸡爪般枯瘦颤抖的手里!
“拿着!快吃!”陈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眼神却飞快地瞥了一眼赵四爷,观察着他的反应。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馈赠”惊呆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串散发着奇异光芒和香气的食物,又抬头看看陈默,那双饿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狂喜!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也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赵四爷,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张开嘴,对着那串滚烫的烤肉,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瞬间撕裂了死寂!
少年被那滚烫的温度和霸道的辣味瞬间击中!他瘦小的身体猛地弹跳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他张着嘴,拼命地哈气,舌头伸得老长,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垢流下,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
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瞬间冲击了在场所有人的视觉神经!比昨天秃头李三的“喷火”表演更加直观,更加震撼!一个饿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可怜孩子,被一串肉折磨得如此痛苦!这强烈的对比和视觉冲击,瞬间勾起了围观人群心底最朴素的同情心和……好奇心。
“天哪…造孽啊…”
“这…这得多辣啊?看把孩子折腾的…”
“唉,也是饿狠了…”
“那肉…真有那么邪乎?”
人群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惨烈的“试吃”现场吸引了过去,议论纷纷,看向陈默烤串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畏惧,有更加强烈的好奇。
赵四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点懵。他皱着眉,看着地上那个痛苦翻滚的小叫花子,又看看一脸“悲悯”实则紧张观察他反应的陈默,再扫了一眼周围人群那明显被转移的注意力,脸色阴晴不定。他本意是立威敲诈,结果风头全被这小叫花子抢了!而且看这小叫花子那副惨样,他要是再强行收钱,就显得太不近人情,甚至有点欺负弱小的意思了。
“妈的!”赵四爷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难看。他狠狠地瞪了陈默一眼,又瞥了一眼那个破瓦罐,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大概是觉得为了这点钱当众欺负一个快饿死的小叫花子(虽然是被辣成这样的)影响太坏,而且陈默那副“舍己救人”的样子也堵了他的嘴。
“哼!”赵四爷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股气,指着陈默,声音带着警告,“小子,算你走运!今天看在这小杂种的份上,老子先饶你一回!明天!明天这个时候,老子要看到你的‘孝敬’!二十文!少一个子儿,老子就砸了你这破摊子!听清楚没有?!”
二十文!陈默的心在滴血,但此刻他哪敢说个不字?他连忙点头如捣蒜:“清楚!清楚!多谢四爷开恩!明天一定孝敬!一定!”
赵四爷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还在痛苦抽搐、但似乎稍微缓过点劲、正小口小口吸着气、本能地继续啃咬着那串魔鬼烤肉的少年,啐了一口:“晦气!”
然后带着獐头鼠目的跟班,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扬长而去。
随着赵四爷的离开,笼罩在人群头顶的压抑气氛顿时消散。大家松了一口气,议论声再次响起,目光在陈默、少年和烤架之间来回逡巡。
陈默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暂时过关了!虽然代价是二十文钱和损失了一串宝贵的肉。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蜷缩着、一边被辣得倒吸冷气、一边还死死攥着半串烤肉、如同小兽护食般啃咬的少年,眼神复杂。
危机暂时解除,但摊位还要继续。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堆起笑容,对着人群嘶哑地吆喝:“没事了没事了!各位!继续!五文一串!香辣过瘾!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人群的注意力很快被香气和吆喝拉回。买串的,看热闹的,议论刚才那场风波的,再次将小小的摊位围住。铜钱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落入破瓦罐。
陈默一边忙活,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个少年。少年似乎缓过了一些,不再剧烈抽搐,但依旧蜷缩在树根下,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咬着那半串对他来说如同毒药又如同仙丹的烤肉。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被辣得吸气和小声的呜咽,但他始终没有停下。那专注而疯狂进食的样子,像极了在垃圾堆里翻找时的陈默自己。
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感涌上陈默心头。他趁着递串给客人的间隙,用破瓦罐舀了点浑浊的泥水(实在没有更干净的水了),走到少年身边,蹲下身,将水递过去。
“喝点水,压一压。”他的声音沙哑,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意,多了点真实的温度。
少年猛地抬起头,那双饿狼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双手将那半串肉护得更紧。
“水。”陈默又往前递了递瓦罐,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无害,“光吃那个,太辣,伤嗓子。”
少年盯着陈默看了几秒,又看看他手中的瓦罐,眼中的警惕稍稍退去一丝,但依旧紧抱着他的“食物”。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苦,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脏污的手,飞快地接过瓦罐,凑到嘴边,“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浑浊的泥水。冰凉的污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他满足地、长长地哈出一口气,脸上痛苦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陈默看着少年灌水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站起身,准备继续回去烤串。刚迈出一步,就感觉裤脚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住了。
他低头。
是那个少年。
他依旧蜷缩着,一只手抱着那啃得只剩一点点肉的签子,另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怯生生地、用尽力气,攥住了陈默那破烂裤腿的一角。
少年仰起沾满泪痕、泥垢和油渍的小脸,那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此刻褪去了狼一般的凶狠和警惕,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卑微乞求。他看着陈默,声音微弱,带着残留的沙哑和哽咽,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饿…还…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