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修真小说 > 守静笃 > 第8章
“当街闹事?毁坏财物?就是你?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好好说道说道!”
络腮胡衙役那铁尺末端冰冷地指向守静,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守静浑身僵硬,巨大的恐慌和窘迫让他如同被钉在原地,破碎的道袍下摆沾满了地上的泥灰和飞溅的碎瓷屑。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得他体无完肤。那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更是如同魔音灌耳,将他拖向更深的绝望深渊。
就在这时,一道清泠泠的、如同山涧击玉般的声音,带着一种与集市喧嚣格格不入的从容,穿透了嘈杂:
“差爷且慢。”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辆青帷小车,由一匹温顺的栗色矮马拉着,不知何时已停在几步之外。车帘被一只白皙纤秀的手轻轻撩起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侧脸。她梳着时下闺阁女子流行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子,耳垂上两点小小的白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面容姣好,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温润光泽。她身上穿着一件质地精良、颜色清雅的月白色杭绸衫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纹,更衬得气质沉静出尘。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狼藉的碎瓷片,扫过坐在地上哭嚎的妇人,最后落在守静那张因饥饿、窘迫和惊恐而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悲悯的审视。
“这位道长,”女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从容,“想是初来乍到,一时不慎,并非有意滋事。”
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车旁一个穿着干净青布短褂、面相敦厚的年轻小厮低声吩咐了一句。小厮立刻躬身应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靛蓝色小布包,利落地解开,露出里面几串用麻绳穿好的铜钱和一些散碎的银子。
小厮走到那哭嚎的妇人面前,弯下腰,声音温和:“大婶子,快别哭了。我家小姐说了,这些碗碟,我们赔给你。”他数出几串铜钱,又拈了一小块约莫二钱重的碎银子,递到妇人面前,“喏,这些够不够?连本带利,足够你再置办新的了。”
妇人猛地止住了哭嚎,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小厮手中的铜钱和银子,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一把夺过钱,紧紧攥在手心,生怕飞了似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嘴里却忙不迭地应着:“够!够!太够了!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大恩大德!”她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青帷小车千恩万谢地作揖,也顾不上地上的碎瓷片,揣着钱一溜烟地钻出人群跑掉了。
小厮又转向那两个衙役,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微微拱手:“二位差爷辛苦。这点小事,惊扰了差爷办差,实在不该。这点茶水钱,不成敬意,请二位差爷买碗茶润润嗓子,消消气。”说着,他飞快地将两小块碎银子塞进了络腮胡衙役手里。
银子入手沉甸,络腮胡衙役掂量了一下,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两下,冰冷锐利的眼神缓和了不少。他斜睨了一眼依旧僵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守静,又看了看那辆低调却透着贵气的青帷小车,鼻腔里哼了一声:“既是林小姐发了话,又赔了钱,此事便罢了!小子,以后走路长点眼睛!再犯事,可没这么好运气!”他警告性地瞪了守静一眼,招呼同伴:“走了走了,别堵着路!”
两个衙役拨开人群,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和呆若木鸡的守静。
青帷小车的帘子并未放下。那位林小姐的目光再次落在守静身上。她看着这个形容狼狈、眼神茫然、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年轻道士,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她再次对那小厮低语了一句。
小厮点点头,快步走到守静面前。守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未散的惊恐。
小厮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放得很轻:“道长,莫怕。我家小姐心善,见你初来乍到,想是遇到了难处。”他伸出手,掌心托着几小块散碎的银子和一小串用细麻绳穿好的铜钱,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这点微末之物,道长拿着。去买些吃食,换身干净衣裳,找个地方落脚吧。这镇子不大,前面拐角就有家干净的客栈,唤作‘悦来’,价钱也公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姐说,愿君此去,前路有光。”
说完,小厮将银钱轻轻放在守静僵硬摊开的左手里,又对他善意地点点头,便转身快步回到车前,利落地跳上车辕。车夫轻轻一抖缰绳,栗色矮马迈开蹄子,青帷小车便平稳地汇入了集市的人流,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清雅馨香,萦绕在守静鼻端。
守静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掌心托着那几块微凉、沉甸的银钱,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麻绳。那温润的触感,那陌生女子平静悲悯的目光,那小厮温和的话语……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与他刚刚经历的羞辱、恐慌和巨大的饥饿感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愿君此去,前路有光……”
那清泠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守静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块小小的、从未见过的金属。这就是……钱?可以换到馒头,换到衣服,换到……能躺下的地方?
腹中的轰鸣再次如同战鼓般擂响,尖锐的饥饿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茫然和震惊!食物!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食物!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沉重如山的右臂,再次踉跄着冲向那个冒着滚滚白烟的馒头摊子。摊主汉子显然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此刻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鄙夷,但眼神里依旧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
守静喘着粗气,冲到蒸笼前,指着那雪白暄软的馒头,嘶哑地喊道:“馒…头!买…馒头!”他急切地将左手掌心托着的银钱,连同那串铜钱,一股脑地伸到摊主面前,动作笨拙而慌乱。
摊主汉子看着他掌心里那明显价值远超几个馒头的碎银和铜钱,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他拿起一个粗瓷大碗,用长长的竹夹子夹起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放进去,又舀了一大勺旁边锅里滚烫的、清澈见底的米粥浇在上面。
“喏,两个大白馍,一大碗热粥,承惠五文钱!”汉子声音洪亮,眼睛却瞄着守静掌心里那块最小的碎银子。
守静根本不懂五文是多少,他只看到食物!那白胖的馒头!那冒着热气的粥!他急切地点头,左手胡乱地在掌心的钱堆里扒拉了一下,抓起那块摊主瞄着的、最小的碎银子,看也不看就塞了过去,然后一把抢过那碗装着馒头和粥的粗瓷大碗!
“哎!等等!多了!找您钱!”摊主汉子没想到他如此“豪爽”,连忙喊道,手里捏着那块至少值五六十文的碎银。
守静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像捧着稀世珍宝,紧紧抱着那滚烫的粗瓷碗,转身挤出人群,也顾不上找地方坐下,直接蹲在路边一个堆着杂物、还算干净的墙角阴影里。
碗很烫,但他毫不在意。左手抓起一个馒头,甚至来不及吹凉,就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唔!”
滚烫!松软!带着浓郁麦香的甘甜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人间最朴实也最强烈的满足感!粗糙的麦麸颗粒摩擦着舌尖,发酵后的面香混合着热气直冲鼻腔,瞬间抚慰了那被饥饿折磨得痉挛的胃囊!他几乎是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将一个拳头大的馒头塞进了嘴里,噎得他直翻白眼,也顾不上,又抓起第二个。
滚烫的米粥顺着喉咙滑下,烫得他嘶嘶吸气,却也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暖意和饱足感。他顾不得形象,也顾不得烫,埋头在碗沿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粘稠温润的米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米粒的清香混合着馒头的麦香,成了此刻人间最极致的美味。
直到两个馒头和一大碗滚烫的米粥全部下肚,腹中那尖锐的绞痛才被温热的饱胀感取代。守静长长地、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粗瓷碗,又摊开左手掌心。
掌心还躺着几块小一点的碎银子和那串铜钱,以及……一块被他刚才慌乱中捏住、边缘已经有些变形的铜板?守静有些茫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用力捏过它。他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钱收进怀里,贴身放好。这是那位林小姐给的,是能换食物、换衣服的东西,很重要。
吃饱了,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守静抱着那个空碗,茫然地环顾四周。喧嚣的集市依旧热闹,人来人往。小厮说的那个“悦来客栈”在哪里?他完全不知道方向。而且……住客栈?那是什么?要怎么做?
他尝试着向旁边一个卖竹编筐的老汉询问:“老丈…请…请问…客栈…怎么走?”
老汉正低头编着筐,闻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守静破烂的道袍和沾满泥灰的脸,又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空碗,眉头皱了皱,带着浓重口音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啥?听不清!要住店自己找去!别耽误俺干活!”说罢,又低下头,不再理会。
守静碰了一鼻子灰,茫然无措。他抱着碗,拖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越来越拥挤的街道上走着。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过散发着皮货腥臊味的摊子,走过叮当作响的铁匠铺,走过飘着劣质脂粉香的布庄门口……人们或忙碌,或闲谈,没有人再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再理会这个抱着个破碗、失魂落魄的年轻道士。
疲惫感越来越重,右臂的“山岳印”带来的沉重感也越发明显。他只想躺下,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客栈?似乎很复杂。他看着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或敞开的门户,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声,那都是别人的家,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终于,他走出了喧嚣的集镇边缘。眼前豁然开朗,是大片大片连绵的田野。金黄的稻浪在夕阳余晖下翻滚,远处是起伏的、黛色的山峦轮廓。空气清新了许多,带着泥土和成熟作物的气息。
守静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烦闷稍减。他看到田埂旁,靠近一条清澈小溪的地方,有一小片茂盛的、半人高的野草地。草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里看起来……很安静。
他抱着空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田埂,拨开茂密的草叶,钻进了那片野草地深处。脚下的土地松软干燥,带着日晒后的余温。草叶拂过他的手臂和脸颊,有些痒。
他找到一处草长得特别厚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粗瓷空碗放在一旁。然后,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倦鸟,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身的风尘、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慢慢地、放松地躺了下去。
厚密的野草如同天然的软垫,温柔地托住了他沉重的身体。草叶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将他包裹。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透过草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集镇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和模糊的人声,更衬得这片田野的宁静。
夜风渐起,带着秋夜的凉意。守静蜷缩在草丛里,破碎的道袍并不能完全御寒。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右臂那沉重的“山岳印”感依旧清晰,提醒着他肩负的重任。怀里那几块碎银和铜钱,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看着头顶渐渐深邃的夜空。没有无名山巅那厚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云雾。这里的夜空很干净,繁星点点,如同碎钻撒落在墨蓝色的丝绒上。一轮弯月悬挂在天边,洒下清冷的银辉。
前路有光……那位林小姐是这样说的。
守静看着那轮弯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布满新伤旧痕、此刻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右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柔软的草丛里,让整个后背都紧贴着大地。
一种奇异的感觉传来。透过薄薄的衣衫,他仿佛能感觉到脚下这片广袤土地的深沉脉动。那脉动缓慢、厚重,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韵律,与他右臂中流淌的“山岳印”力量隐隐呼应。石髓公那沉闷如雷的话语,似乎也在这脉动中隐隐回响:“去…找…能…真…正…斩…断…‘长…生’…锁…链…的…‘补…天…石’…”
补天石……在哪里?
疲惫如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守静的意识在温暖的草窝、大地的脉动和清冷的星光中渐渐模糊。他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在夜风中微微蜷缩,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怀里的碎银冰凉,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来自陌生尘世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