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底。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寒冷。洗剑池的酷寒仿佛渗透了灵魂,文课上那强行引动天地异象带来的灵魂撕裂感依旧在神经末梢隐隐作痛。
叶二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冰河里的破布,随波逐流,意识在混沌的旋涡中浮浮沉沉。偶尔,会有一些模糊的碎片挣扎着试图拼凑:
震耳欲聋的吟诵…奔涌咆哮的黄河虚影…悲怆的时间明镜…碰撞的金樽…诱人的酒香肉香…还有…无数双震惊到极致、如同仰望神祇般的狂热目光…最后,是孔秋那张老泪纵横、虔诚躬身的脸,和叶惊云那张万年冰山脸上从未有过的惊骇与慌乱…
“妈的…玩脱了…”
混沌中,一个微弱的念头如同气泡般冒出,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永恒,也许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感,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紧接着,是声音。
“…文气冲霄…日月同辉…金樽玉液…实乃千年…不!万年未有之文道异象!少主他…他引动了上古圣贤遗留在天地间的真意共鸣!”
一个苍老、激动到语无伦次、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孔长老,您已在此守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还请保重身体…”
另一个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劝慰。是叶惊云。
“老夫不累!老夫一点都不累!”
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亢奋,“能亲眼见证如此神迹!能感受到那等磅礴无匹、狂放不羁、直指天地本源的浩然文气!老夫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少宗主…少宗主他何时能醒?老夫…老夫还有无数疑问…那‘黄河之水天上来’…那‘高堂明镜悲白发’…那‘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一个字都蕴含大道至理!每一个意象都直指本源!这绝非人间诗句!这…这定是上古圣贤遗留的残篇!少宗主他…他是如何…”
声音絮絮叨叨,充满了狂热的求知欲和膜拜,像无数只苍蝇在叶二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疼痛欲裂。
叶二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令人压抑的墨色帐幔顶,还有那些流转着微弱冷光的暗金剑纹。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
床边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发白青色儒衫的瘦削身影,正背对着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一旁的人讲述着什么。正是“书痴”孔秋。几日不见,他似乎更憔悴了,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但那眼神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而站在孔秋对面,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难掩疲惫之色的,正是叶惊云。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眉头微锁,似乎在强忍着孔长老那无休止的聒噪。当叶二的目光投过去时,叶惊云若有所觉,猛地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叶惊云深邃沉稳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叶二苍白虚弱的脸。那眼神极其复杂,审视、探究、困惑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叶二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颠覆认知的巨大震撼!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弟弟,而是一个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颠覆了他所有固有认知的…怪物?
“他醒了。”
叶惊云的声音低沉,打断了孔秋的滔滔不绝。
“什么?!”
孔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当他看到床上叶二那双勉强睁开的、带着茫然和疲惫的眼睛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瞬间爆发出如同见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光芒!
“少宗主!少宗主您醒了?!”
孔秋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枯瘦的老人,吓得叶二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牵动全身伤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您感觉如何?神魂可有损伤?那日引动文气,消耗巨大,老夫这里有上好的‘蕴神紫芝液’…不不不!那等凡物如何配得上少宗主您引动的圣贤真意!老夫这就去开库房,取那珍藏千年的‘九转还魂草’…”
孔秋激动得语无伦次,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看向叶二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和求知欲,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见到了唯一的神祇。
叶二被他那炽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水…”
“水!快!水!”
孔秋立刻如同接到了圣旨,对着旁边侍立的青鸾(她正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吼道。
青鸾慌忙端来温水和玉杯,孔秋抢过,小心翼翼地、近乎是颤抖着递到叶二唇边,那姿态,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杯水,而是琼浆玉液。
叶二就着孔秋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他一边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
叶惊云依旧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眉头紧锁,目光在叶二虚弱的脸庞和孔秋那近乎癫狂的崇拜姿态之间来回扫视,眼神中的困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浓重。他似乎在努力理解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那个性情古怪、眼高于顶、连宗主面子都敢拂的书痴长老,此刻却像个最忠实的仆人般伺候着…他的弟弟?那个在文课上引动天地异象、吟诵出惊世诗篇的…弟弟?
荒谬!难以置信!
“少宗主!少宗主!”
等叶二喝完水,孔秋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来,眼神炽热得几乎要把叶二融化,“那日…那日您所吟诵的…那篇…那篇旷古烁今的神作!它…它可有名目?是何来历?您…您是如何参悟的?那‘黄河’所指为何?‘高堂明镜’又是何种意境?那‘天生我材必有用’…当真是振聋发聩!直指我辈修士道心本源啊!”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叶二脸上。
叶二:“……”
他脑子还是懵的,被孔秋这一连串问题砸得眼冒金星。名目?《将进酒》?来历?李白?参悟?喝高了?这特么能说吗?!
看着孔秋那求知若渴、如同饿狼盯着肥肉的眼神,叶二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他艰难地移开目光,试图寻求“援助”,却正好对上叶惊云那双深邃探究、仿佛要将他灵魂看穿的眼睛。
叶二心头一凛!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
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将进酒》是剽窃来了,效果是炸裂了,但后续怎么圆?!孔秋这老学究还好糊弄(大概?),但叶惊云…这个心思深沉、观察力敏锐的大哥…他会不会起疑?会不会发现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已经换了芯?!
冷汗瞬间从叶二的后背渗出。
“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伤势,脸色更加苍白,一副虚弱不堪、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的模样。
“孔长老!”
叶惊云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无痕重伤初醒,神魂孱弱,需要静养。您的问题,待他恢复后再议不迟。”
孔秋满腔的求知热情被叶惊云一盆冷水浇下,顿时噎住,老脸上充满了不甘和委屈。他看看虚弱咳嗽的叶二,又看看面色沉凝的叶惊云,最终还是理智(或者说对叶二“文道圣体”的珍视)占了上风。
“是…是老夫心急了…”
孔秋讪讪地退后一步,但眼神依旧死死黏在叶二身上,“少宗主您安心静养!老夫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任何关于文道的感悟…哪怕是一丝一毫!随时唤我!”
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被叶惊云“请”出了内室。
内室终于清静下来。
只剩下叶二和叶惊云。
气氛瞬间变得极其微妙和压抑。
叶惊云缓步走到床边。他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虚弱不堪的叶二。那目光,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叶二胸口。
“感觉如何?”
叶惊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死不了。”
叶二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依旧嘶哑冷淡,努力维持着原主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心里却在疯狂打鼓:他在看什么?他怀疑了吗?他是不是在试探我?
叶惊云沉默了片刻。他的视线扫过叶二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扫过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
“那日文课…”
叶惊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敲在叶二紧绷的神经上,“你引动天地异象,文气冲霄…宗内震动。父亲…也已知晓。”
叶二的心猛地一沉!叶擎天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是惊疑?是震怒?还是…更深的怀疑?
“孔长老视你为文道圣贤转世,此事…已传开。”
叶惊云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但叶二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叶二心里。什么意思?警告?还是…提醒他风头太盛,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包括…来自那位冰冷父亲的“关注”,甚至…来自阴影中“他们”的杀机?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洗剑池的冰水更冷!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叶惊云!他想从那双深邃沉稳的眼眸里看出点什么——是恶意?是试探?还是…一丝属于兄长对弟弟的、极其隐晦的担忧?
然而,叶惊云的眼神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将所有情绪都完美地隐藏在那份沉稳之下。他深深地看了叶二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微微颔首。
“你休息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寝殿。玄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的压抑和叶二心头巨大的疑云。
叶二无力地瘫回床上,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孔秋的狂热崇拜,叶惊云那充满深意的“好自为之”,还有叶擎天那无处不在的冰冷阴影…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几乎喘不过气。
变强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迫切!也从未如此刻般感到绝望!他需要力量!需要离开这个压抑得令人发疯的囚笼!哪怕只是暂时的喘息!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十二万分鬼祟的敲门声响起。
叶二心头一跳,警惕地看向门口。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颗圆滚滚、顶着乱糟糟枯黄头发的脑袋探了进来,正是林小胖!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走路姿势也还别扭着(屁股的伤显然没好利索),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和神秘的光芒。
“少…少主!您…您终于醒了!”
林小胖看到叶二睁着眼,顿时喜形于色,圆滚滚的身体挤了进来,飞快地关好门,然后像只偷到油的胖老鼠,蹑手蹑脚地蹭到床边。
“您…您没事吧?那天…那天可吓死弟子了!”
林小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您…您真是神了!文曲星下凡啊!孔长老这几天都快把墨韵阁的门槛踏破了!天天在外面转悠!看您的眼神…啧啧…比看亲儿子还亲!”
叶二被他那夸张的表情弄得有些无语,但紧绷的神经却莫名地放松了一丝。这胖子虽然傻,但至少…真实。
“有事?”
叶二有气无力地问。
“有!有大事!”
林小胖立刻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献宝似的双手捧到叶二面前。
那是一个信封。
材质非纸非帛,入手温润微凉,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月白色。信封正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极其简约、却蕴含着凌厉无匹剑意的金色剑痕烙印其上!仅仅是看着那道剑痕,叶二就感觉眼睛被刺得微微发痛,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扑面而来!
“这…这是?”
叶二心头猛地一跳!他从未见过这种材质和印记的信封,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绝不简单!
“天…天骄大比的邀请函!”
林小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小眼睛放光,“刚…刚送到外务堂!指名…指名给少主您的!弟子…弟子正好在那边领这个月的…呃…伤药,看到是给您的,就…就斗胆给您顺…顺过来了!”
他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天骄大比?!
叶二脑子里瞬间跳出相关信息!圣文大陆年轻一代最高规格的盛会!由中州“问道院”联合几大顶尖势力举办,每五年一次!汇聚整个大陆最顶尖的年轻天骄,争夺无上荣耀和丰厚资源!是真正的鲤鱼跃龙门之战!原主作为剑宗少主,自然在受邀之列,前几届也代表剑宗出战过,战绩斐然。
邀请函?指名给我?现在?!
叶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离宗!离开这个压抑的囚笼!离开叶擎天的冰冷目光!离开可能的“内鬼”环伺!去更广阔的天地!寻找恢复实力、甚至变强的机缘!同时…也是暂时避开这“文道圣贤”光环带来的巨大压力和潜在危险!
机遇!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接过那封月白色的邀请函。信封上的金色剑痕仿佛感应到他的触碰,微微一亮,一股无形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问道院暨三宗四院五圣地,诚邀天衍剑宗少主叶无痕,赴中州问道峰,参与本届‘天骄争锋’大比。】
【时:三月之后。】
【地点:中州问道峰。】
【凭此剑印,可通行无阻。】
信息简洁明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诱惑!
叶二死死攥着这封温润的信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离开!必须离开!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
然而,就在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即将淹没他的瞬间——
胸口!
那枚沉寂的墨绿双鱼玉佩,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
不同于之前警告时的刺痛,也不同于共鸣时的温热。这次,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警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嗡…
玉佩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丝冰冷、模糊、带着无尽怨毒的声音碎片,如同幻觉般,再次在他灵魂深处一闪而逝:
“…离…开…危…险…”
危险?!
叶二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从狂喜的云端跌落!浑身冰凉!
离开危险?是说离开剑宗危险?还是…去参加大比危险?!
这玉佩的警告…到底指向哪里?!
机遇?还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叶二死死攥着那封月白色的邀请函,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脸上的潮红褪去,只剩下更加深重的苍白和茫然。他抬起头,看向旁边一脸兴奋期待、等着他夸奖的林小胖,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向外间那可能还在徘徊的、狂热的孔秋,看向叶惊云离去的方向,看向主峰之巅那座冰冷的观剑阁…
这封邀请函…到底是通往生路的船票?还是…将他推向更黑暗深渊的催命符?
他低头,看着信封上那道凌厉的金色剑痕,那光芒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少…少主?”
林小胖看着叶二骤然变化的脸色,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道,“您…您怎么了?这…这不是好事吗?能去中州大比…多威风啊!听说那边…好吃的可多了!”
叶二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封邀请函,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口那枚墨绿玉佩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缠绕着他的心脏。
机遇?陷阱?
离宗的契机,还是…索命的绞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又被卷入了一个更大的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