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从糖浆中逸散出来的铁灰色雾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苏晓的心脏，让她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清晨微凉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哎哟，手抖了手抖了，人老喽，不中用喽。”张爷爷歉意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熟练地用小铲刀将那滴“失败”的糖疙瘩铲掉，又重新舀起糖浆，手腕沉稳地转动，很快，一只完整、金黄剔透的蝴蝶便完美地呈现在石板上。
“喏，晓晓，拿着！爷爷送你个小翅膀，算赔罪啦！”张爷爷笑呵呵地把竹签插进蝴蝶身体，递了过来。阳光透过薄脆的糖翅膀，折射出七彩的光晕，美丽得晃眼。
苏晓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小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个浅浅的月牙印。她努力挤出属于七岁孩童的、带着惊喜和纯真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谢谢张爷爷！真好看！”她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甜蜜，指尖却有意避开了刚才那滴“污点”糖浆曾经存在的位置。
那铁灰色的雾气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她能看到？是张爷爷的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像她记忆中那么“干净”？前世浑浑噩噩，难道她真的错过了太多常人无法察觉的真相？
巨大的疑问和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嘴里的糖画都失去了应有的香甜，只剩下一种机械的、黏腻的甜味。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舔着糖蝴蝶，慢慢往回走，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了起来，捕捉着巷子里的一切声音。孩童的嬉闹、大人的吆喝、自行车的铃铛……这些熟悉的白噪音下，是否还隐藏着别的、不和谐的音符？
“……国强哥这次怕是悬了，听说老王那边活动得厉害，上面也有人递话……”
“……可不是嘛，新机器采购那肥差，谁不眼红？国强哥人太实在，不会来事儿……”
“……唉，他家仨孩子呢，要是丢了这岗位，日子可咋过……”
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苏晓的耳朵。声音来自巷子深处那棵老槐树下，几个早起择菜的大妈正凑在一起，脸上带着同情又无奈的神色。
苏晓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父亲苏国强！厂里竞岗！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入脑海！她终于想起来了！就在她刚上小学不久，父亲工作的市机械厂确实有一次关键的技术岗位竞聘。父亲苏国强技术过硬，为人耿直，是厂里的老师傅，原本是热门人选。但前世的结果……父亲落选了！不仅落选，还因为竞聘期间一次“意外”的设备操作失误，受了轻伤，被调离了核心车间，收入锐减，家里的经济状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
而那个最终上位的人，叫王德发！一个技术平平但极其擅长钻营、溜须拍马的小人！前世他们家后来的许多磨难，或多或少都与这次父亲事业上的重大挫折有关！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取代了糖画的甜腻，直冲苏晓的头顶。她重生归来，满心想着避开林浩、柳媚那对豺狼，却差点忽略了这近在咫尺、即将发生的家庭危机！现实的残酷，并不会因为她重生而变得温柔，反而像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礁，随时可能将刚刚失而复得的幸福小船撞得粉碎！
“晓晓！怎么还在外面玩？快回来吃饭，上学要迟到了！”母亲李秀兰的声音从家门口传来，带着一丝焦急。
苏晓猛地回神，将最后一口有些发苦的糖画塞进嘴里，用力嚼碎咽下，仿佛要将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愤怒也一并吞下去。她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属于七岁孩子的、懵懂又无忧无虑的笑容，脆生生应道：“来啦！”
跑回家，小小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餐：白米粥，一小碟咸菜，还有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弟弟苏星还抽抽噎噎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哥哥苏阳已经吃完，正不耐烦地单肩挎着书包，在门口踱步。
“快吃快吃！”李秀兰把一碗粥推到苏晓面前，又把那个煎得最圆、蛋黄最完整的荷包蛋夹到她碗里，“你哥都等急了。”
苏晓低着头，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温热的米汤滑入食道，稍稍熨帖了她冰冷的心。母亲关切的目光，父亲虽然沉默但慈爱的眼神，哥哥不耐烦却依旧在等待的姿态，弟弟带着奶香的抽泣……这一切，都是她前世在冰冷的坟墓里，用尽灵魂也渴望触摸的温暖。
她回来了。她必须守住这一切！绝对不能让那个王德发得逞！绝对不能让父亲再经历前世的挫折和伤痛！
可是……怎么办？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她能做什么？冲到厂里告诉领导王德发是个小人？谁会信一个一年级小屁孩的话？提醒父亲注意设备操作？用什么理由？难道说“爸爸，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会受伤”？
无力感如同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让她握着勺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妈，我吃饱了。”苏阳终于等不及了，抓起书包，“爸，我走了！”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慢点跑！”李秀兰追着喊了一声，又回头催促苏晓，“晓晓快点！星星，别哭了，姐姐要去上学了。”
苏晓胡乱地扒完碗里的粥，感觉那荷包蛋堵在喉咙口，难以下咽。她放下勺子，背上那个小小的、印着米老鼠图案的红色双肩书包。
“爸爸再见！妈妈再见！”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
“路上小心！”苏国强拍了拍她的头。
李秀兰抱起还在抽泣的苏星：“星星乖，跟姐姐说再见。”
苏星泪眼婆娑地看着苏晓，小嘴一扁，突然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胳膊，带着哭腔喊：“姐姐抱！姐姐不走！星星要姐姐！”
这突如其来的强烈依赖让苏晓一愣。前世弟弟小时候虽然也粘她，但似乎……没这么激烈？是因为她重生后灵魂的变化，还是别的什么？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抱抱这个前世在她最艰难时默默支持她、最后却因她牵连而早早离世的弟弟。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星小小的身体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从她左手掌心传来！
正是昨夜在梦境斩杀影魅后，浮现又隐没的那道浅金色剑痕所在的位置！
苏晓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刺痛感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却让她头皮发麻！怎么回事？这剑痕在预警？预警什么？弟弟身上有危险？！
她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扫描仪一般仔细地审视着苏星。小家伙哭得小脸通红，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除了伤心，看不出任何异常。他身上也没有出现像糖画里那种诡异的铁灰色雾气。
难道是……危险来自别处？或者即将发生？
“哎呀，星星别闹了，姐姐要迟到了！”李秀兰轻轻拍着苏星的背哄着，对苏晓说，“快去吧晓晓，别管他。”
苏晓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深地看了一眼还在母亲怀里挣扎哭喊、执意要她的弟弟，最终只是轻轻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手，低声道：“星星乖，姐姐放学给你买……薯片。”她差点顺口说出弟弟长大后最爱的零食，硬生生改成了这个年代更常见的糖果，“买糖！”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跑出了家门。背后，苏星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更加响亮了，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的心。
机械厂子弟小学离家不远，穿过两条马路就是。苏晓背着小小的书包，混在同样背着书包、或独自或由家长牵着的孩童人流中，朝着那个记忆中灰扑扑的教学楼走去。她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上学这件事上。
父亲的工作危机，弟弟那反常的哭闹和掌心剑痕的刺痛，还有那诡异的铁灰色雾气……纷乱的念头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激烈碰撞。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现在的情况，需要找到破局的办法！可她能问谁？怎么问？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到距离校门口还有几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时，意外发生了！
“小心啊！”一声尖锐的惊呼在旁边响起！
苏晓猛地抬头，只见一辆沾满泥泞、满载着建筑废料、显然严重超载的破旧大卡车，正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带着沉闷的咆哮和刺耳的刹车声，从侧面的街道猛地拐弯冲了过来！速度极快，而且明显因为超载重心不稳，车身剧烈地摇晃着！
卡车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路口几个正在过马路、明显被吓懵了的孩子！其中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正是苏晓的同班同学赵小梅！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小脸煞白，似乎连尖叫都忘了！
千钧一发！
苏晓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想也没想，身体比思维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赵小梅一把！
“快闪开！”
赵小梅被推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几米外的安全地带。而苏晓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加上卡车带起的强劲气流，整个人向后摔倒！
就在她仰面摔倒，视线对上那呼啸而来的巨大车轮和漫天飞扬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灰尘时——
她的瞳孔再次猛地收缩！
在那扑面而来、如同沙尘暴般的灰黄色尘埃里，她清晰地“看”到了！无数缕比糖画里更浓、更密、如同无数细小毒虫汇聚而成的铁灰色雾气，正疯狂地翻涌、扭动着！它们缠绕在卡车的轮胎上、附着在飞扬的尘土里，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腐朽和……浓烈的死亡气息！
这雾气！和糖画里的是同一种东西！而且更强大，更邪恶！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要撕裂耳膜！卡车巨大的轮胎在距离苏晓摔倒的身体不足半米的地方，堪堪停住！轮胎摩擦地面，带起一股灼热的焦糊味和更浓烈的灰尘。
苏晓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书包里的文具盒哐当一声摔了出来。但她完全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仿佛一座小山般压迫过来的卡车车轮，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普通人无法看见、却让她灵魂都感到颤栗的浓郁铁灰色雾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晓晓！你没事吧？！”一个带着惊魂未定和后怕的声音响起。苏晓被人用力扶了起来。她抬头，看到了一张温和却带着严厉和关切的脸庞——是他们一年级的班主任，陈老师！陈老师显然目睹了刚才惊险的一幕，脸色有些发白。
“陈…陈老师……”苏晓的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一半是摔的，一半是吓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莽撞！”陈老师一边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一边检查她的伤势，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后怕，“多危险啊！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苏晓低着头，像个真正犯了错的孩子，小声道：“知道了，老师。”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那辆停在路中间、司机正骂骂咧咧下车的破卡车，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普通人看不见的死亡灰雾。
陈老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卡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那车况也感到不满和担忧。她蹲下身，帮苏晓捡起散落的文具，放进书包，又仔细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歪掉的红领巾。
“下次一定要注意，知道吗？”陈老师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好了，快进教室吧，要上课了。”
她牵着苏晓冰凉的小手，朝着校门走去。就在踏入校门的那一刻，陈老师似乎不经意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辆惹祸的卡车，以及卡车周围残留的、普通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尘土。
她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深邃而锐利，仿佛穿透了表象的尘埃，捕捉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潜藏在平凡现实之下的……冰冷暗流。
苏晓的心，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