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村的清晨被一层薄雪覆盖,阳光透过冰棱照在结霜的窗纸上,映出陈峰伏案的身影。桌上摊开着张守义的供词和从他家中搜出的一叠信件——正是李红梅木盒里的东西。信纸边缘泛着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尽是对那位右派周老师的仰慕与担忧,却并无任何“通敌”内容,更像是学生对师长的纯粹信赖。
“陈通志,公社来车了,要把张守义带走。”王老实推门进来,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这案子……总算结了吧?”
陈峰没抬头,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一道不规整的撕裂痕:“王队长,你看这叠信,一共七封,每封信的落款日期都间隔半月,但最后一封的信纸右下角,有明显被撕掉的痕迹。”他举起信纸,阳光透过纸背,露出残角处模糊的钢笔墨迹,“像是被人刻意扯掉了附页。”
王老实凑过去看了看,挠头道:“许是红梅自已不小心撕了?姑娘家的心思,谁能懂。”
“不像。”陈峰放下信,走到墙角的证物箱旁,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木盒——正是李红梅的那个。盒底的红绒布上有一处压痕,形状狭长,显然曾放过什么卷轴状的物件。“张守义供称只拿走了信件和一张周老师的合影,但这压痕说明木盒里还藏过别的东西,长度至少有信纸的两倍。”
屋外传来押送犯人的卡车轰鸣声,张守义哭嚎着“我没撒谎”的声音穿透窗户,显得格外刺耳。陈峰猛地掀开棉门帘,只见张守义被两名公安架着往外走,棉袄扣子崩开,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旧衬衫——衬衫口袋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
“等一下!”陈峰快步追上去,拦住卡车,“搜他的身!”
张守义顿时面如死灰,拼命挣扎:“别搜!没东西!是我的贴身物件!”
一名公安扯开他的衬衫口袋,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卷。打开油纸,里面竟是半张泛黄的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已有些晕染:“……青石岭下第三棵松,见字即毁,切切。”落款处只有一个模糊的“周”字。
陈峰的心脏猛地一缩。青石岭是青岩村后山的荒僻地带,而这个“周”字,很可能就是指那位右派周老师。他转身看向王老实:“村里谁知道青石岭?”
王老实脸色发白:“老辈人都知道,那地方埋过解放前的土匪,平时没人去。张守义他爹以前是猎户,可能带他去过……”
卡车开走了,扬起的雪沫扑在陈峰脸上。他捏着半张纸片,脑海里闪过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勘察现场时,东厢房的窗台下曾有一小堆松针,当时以为是风吹进来的,现在想来,青石岭上多是松树。
“走,去张守义家!”陈峰将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油纸,塞进衣兜。
张守义的家在村尾,一间破败的土坯房,堂屋正中供着他爹的灵位,墙角堆着猎户用的套索和弓箭。陈峰戴上手套,掀开炕席,在炕洞深处摸到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本破旧的账本和一张泛黄的地契。
“这是解放前的地契?”王老实凑过来看,“张守义他爹是佃户,哪来的地契?”
地契上的名字是“周明德”,落款日期是1947年,转让的土地正是青石岭下的一片荒山。陈峰猛地想起李红梅信里提到过,周老师的父亲叫周明德,曾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
“不对劲,”陈峰喃喃自语,“周老师是右派,他父亲的地契怎么会在张守义手里?还有这半张纸条,‘见字即毁’,说明写信的人知道青石岭藏着东西,而张守义杀人,很可能不是为了信件,而是为了这个秘密。”
他拿起账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庚子年冬,三石粮换地契,明德公嘱守密。”庚子年是1960年,正是现在!三石粮在这个饥荒年代,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走,上青石岭!”陈峰将地契和账本塞进包里,抓起墙角一根木棍当拐杖。
雪后的山路格外难走,枯枝划破棉袄,碎石混着积雪让人步履维艰。王老实带着两个年轻社员,背着猎枪紧随其后。爬到半山腰时,陈峰突然停住脚步——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脚印,鞋码不大,鞋底纹路呈“人”字形,和张守义那双旧布鞋的纹路不通。
“有人比我们先到了!”陈峰蹲下身,用木棍拨开积雪,“脚印是半个时辰前留下的,看方向,是去岭下的松林。”
众人屏住呼吸,顺着脚印往前摸。松林里古松参天,积雪厚得能没过脚踝。第三棵松树下,积雪被人翻动过,露出一个被挖开的土坑,坑底散落着几块碎陶片和一截腐烂的麻绳。
“晚了一步。”陈峰捡起一块陶片,上面隐约有烧焦的痕迹,“东西被人拿走了,还放火烧过。”
突然,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陈峰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踩着积雪狂奔。
“抓住他!”陈峰大喊着追上去,木棍在雪地上戳出深深的洞。
黑影跑得极快,眼看就要逃出松林,王老实举起猎枪朝天开了一枪。“砰”的一声枪响惊飞了林中的宿鸟,黑影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里。
众人围上去,只见那人穿着件蓝色棉大衣,脸上蒙着黑布,双手在雪地里乱扒。陈峰一把扯下他的面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知青周平!
“周平?怎么是你?”王老实惊呆了,“你不在知青点待着,跑这来干啥?”
周平喘着粗气,脸色比雪还白,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我……我出来找柴火,迷路了……”
“迷路?”陈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套,手套内侧绣着一个小小的“周”字,“你手套里的‘周’字,是周老师给你绣的吧?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周平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峰从兜里掏出半张纸片:“‘青石岭下第三棵松’,这纸条是周老师写给你的吧?李红梅知道这个秘密,所以被张守义杀人灭口,而你今天来,是想拿走藏在这里的东西,对不对?”
周平突然瘫坐在雪地里,捂着脸哭了起来:“是……是我
uncle(舅舅)周明德……不,是我父亲……”他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通红,“我父亲就是周明德,那个私塾先生。解放后被划为地主,郁郁而终,临死前把地契和一卷书稿藏在青石岭,说里面有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落在周平的头发上。他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周老师是他堂叔,知道父亲藏东西的事。李红梅是他父亲学生的女儿,偶然发现了书稿的线索,就帮他偷偷联系周老师。张守义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就用三石粮跟他换地契,没想到张守义贪心不足,怕事情败露,竟然杀了李红梅。他今天收到周老师的信,说有人可能已经盯上了青石岭,让他赶紧来取东西,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书稿里到底有什么?”陈峰追问。
“是我父亲记录的解放前村里地主恶霸的罪行,还有他们私通土匪的证据,”周平哽咽着说,“张守义他爹当年是土匪的眼线,肯定怕这些东西曝光,所以……”
陈峰望着被挖开的土坑,又看了看周平冻得发紫的脸,心里渐渐清晰起来。张守义杀人,表面上是怕李红梅通“右派”,实则是为了掩盖父辈的罪行,夺走能证明他们家族污点的书稿。而周平一直隐瞒身份,也是怕被牵连。
“先回村吧。”陈峰拍了拍周平的肩膀,“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只要能证明书稿的内容,也许能还你父亲清白。”
下山的路上,陈峰一直在思考。张守义虽然认罪,但背后还牵扯着上一辈的恩怨和隐藏的政治污点,这在1960年的特殊背景下,处理起来需要格外谨慎。而那卷被烧毁的书稿,是否真的完全成了灰烬?
回到知青点,陈峰顾不上喝口热水,就开始仔细检查从青石岭带回的碎陶片。他把陶片放在桌上,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拼接,突然发现一块较大的陶片内侧粘着一小片未完全烧毁的纸角,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个“匪”字,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人名——“赵老栓”。
赵老栓?陈峰猛地想起,赵铁柱的爷爷就叫赵老栓,解放前正是青岩村的保长,据说跟土匪有勾结!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青岩村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陈峰捏着那片纸角,感觉这起知青命案就像这漫天风雪,看似即将停歇,却又在深处涌动着更复杂的暗流。张守义的供词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秘密,或许才刚刚露出水面。他必须赶在风雪封山之前,找到更多证据,揭开这横跨两代人的恩怨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