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高高的门槛外,是那片刺目狼藉的朱门废墟,烟尘尚未散尽。门槛内,侯府各房的姨娘、庶子庶女们如同受惊的鹌鹑,挤在雕梁画栋的厅堂两侧,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土腥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清璃站在厅堂中央,玄色披风垂落,墨蓝色的衣裙在满室金玉的映衬下,沉静得如同一片化不开的寒夜。她甚至没有坐下,只是微微抬眸,那双琉璃般冰冷的墨绿色眼瞳扫过众人,便让所有人的头垂得更低。
“一盏茶。”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管事,账房,册子。”
没有多余的命令,没有疾言厉色。但这简短的几个字,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那门外化为齑粉的朱门,便是无声的警告。
死寂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息。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滴,整个侯府后宅瞬间炸开了锅!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管事们气急败坏的低声呵斥和账房先生们抱着一摞摞沉重册子、踉跄奔跑的喘息。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正厅原本宽敞的空地便被黑压压的人头和一摞摞高耸的账册堆满。十几个管事和账房先生,个个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垂手躬身立在堆积如山的册子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几个年老的账房,腿肚子都在打颤,几乎站立不稳。
沈清璃的目光掠过这群噤若寒蝉的人,最终落在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上。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离她最近的一摞账册前,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是深蓝色的绸面,写着“永昌侯府库房总录·景泰二十三年”。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翻开厚重的册页,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复杂的出入库记录。指尖在墨色的字迹和红色的印鉴上快速滑过,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和她指尖划过纸页的细微摩擦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粮库三月初七,支陈米五百石,市价每石三钱五分银,记为五钱……”她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念出一条记录,随即指尖点向旁边另一本分册,“内院三月初八,报采买新米三百石,价五钱五分银……同日,外院报采买新米两百石,价五钱五分银?”
她的目光抬起,如同两道冰锥,瞬间钉在负责粮库的管事脸上:“陈米当新米入库,虚报采买,价差中饱私囊。一石差价一钱五分银,七百石……是一百零五两。这还只是三月一次。”
那管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王妃娘娘饶命!是……是小的鬼迷心窍!是……”
沈清璃却已移开目光,指尖翻动,落在另一页:“四月,锦州庄子报旱灾,田租颗粒无收,免租三千石……同年六月,库房入库锦州庄子上等新米两千五百石?”
负责田庄的管事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七月,修缮西跨院花厅,木料采买支出纹银八百两……工部营造司同期同规制花厅用料报备,合银五百两整。”她的指尖点着不同册子上的数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三百两差价,工头分五十,管事分一百五,剩下的一百两,孝敬了哪位主子?”
负责采买的管事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指尖翻飞,一本本册子在她手中如同活了过来,串联起一条条隐秘的、贪婪的脉络。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假账、巧立名目的开支、虚报的损耗、暗中转移的资产……在她那双冰冷的墨绿色眼眸下,如同曝晒在烈日下的污秽,无所遁形!
“库房三年前入库的东海珊瑚树一株,价值千两,记档在册……如今库房册上此物何在?为何去年中元节,此物出现在吏部张侍郎府上寿礼清单之中?”她的目光如同利刃,刺向掌管库房钥匙的二管事。
“二小姐……不,太子妃娘娘去年及笄礼,府中公账支取赤金头面一副,纹银一千二百两……为何内造监记档,太子妃娘娘当日所戴头面,乃东宫内造之物?这一千二百两,入了谁的私库?”她的指尖重重点在账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扫向王氏身边一个面如死灰的心腹嬷嬷。
一条条,一桩桩!如同剥皮抽筋,将侯府看似光鲜的锦绣皮囊下,那早已腐烂流脓的贪婪和蛀空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整个正厅如同冰窟!那些管事、账房们,早已瘫倒一片,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求饶。姨娘和庶子女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看向厅中那道墨蓝身影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这……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沉默寡言、任由揉搓的庶女沈清璃?这分明是一尊能洞穿人心的煞神!
堆积的账册被翻动了大半。
沈清璃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几本格外厚实、封面甚至用金粉描绘着牡丹纹样的册子上。那是专门记录府中嫡系,尤其是王氏和沈玉娇所有用度开销的私册。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墨绿色的眼瞳飞速扫过那些动辄千两的珠宝首饰、万两起步的珍奇古玩、流水般花出去的脂粉衣料开销……她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数字。
直到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异常突兀的记录上。
日期是半年前。支出名目极其简单,只有四个字:“玉娇备嫁”。
金额却是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纹银五十万两!
没有具体的采买清单,没有去向备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巨额支出!这数字,几乎掏空了侯府公账上所有能调动的活钱,甚至远超侯府一年的总收入!
沈清璃的指尖,在那冰冷的“五十万两”字样上,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
“沈清璃!你这贱人!欺人太甚!!”
一声饱含怨毒、尖锐到破音的嘶吼,猛地从厅外炸响!
伴随着这声嘶吼,一道水红色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箭矢,猛地从厅外冲了进来!正是被滔天恨意烧红了眼的沈玉娇!
她精心梳好的飞凤髻此刻散乱不堪,赤金凤钗歪斜欲坠,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和愤怒扭曲,水红的宫装也沾满了方才在废墟边蹭到的污渍,整个人状若疯癫。她手中,赫然抓着一个沉重的、刚从旁边博古架上抄起的珐琅彩绘花瓶!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查我母亲的账!也配动我的嫁妆!!”沈玉娇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沈清璃身上。她根本不顾什么太子妃仪态,也忘了门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玄甲铁骑,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撕碎这个让她颜面尽失、让母亲跪地蒙羞的贱人!
她用尽全力,将那沉重的花瓶朝着沈清璃的头颅狠狠砸了过去!
“娇儿!不要!”刚刚被丫鬟勉强搀扶起来、失魂落魄瘫坐在椅子上的王氏,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尖叫!
厅内众人更是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沉重的珐琅花瓶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沈清璃面门!
千钧一发!
沈清璃甚至没有抬头!她捏着账册的左手纹丝未动,只是握着账册边缘的右手手腕极其细微地一翻!
“嗤——!”
一道细微却凌厉到极致的破空声!
她发髻间那根素银簪子,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芒,脱手而出!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金铁交鸣!
银簪的尖端,精准无比地撞击在珐琅花瓶最脆弱的瓶颈处!力道之巧妙,角度之刁钻!
“咔嚓!”
价值连城的珐琅花瓶,在半空中轰然碎裂!无数色彩斑斓的碎片如同烟花般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玉娇前扑的势头猛地一滞,她惊叫一声,被飞溅的碎片和巨大的反震之力带得向后踉跄数步,狼狈地跌倒在地!水红的宫装被碎片划破,手臂和脸颊也被细小的瓷片划出几道血痕!
而那道银芒在击碎花瓶后,去势不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沈玉娇身侧不远处一根朱红的厅柱之上!簪尾兀自剧烈地嗡鸣震颤着!
沈清璃这才缓缓抬起头,墨绿色的眼瞳冰冷地扫过跌坐在地、满脸惊骇和血痕、如同小丑般的沈玉娇,声音如同万年寒冰:
“太子妃娘娘,您的‘嫁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账册上那个刺目的“五十万两”,指尖在那数字上轻轻一点,声音清晰地响彻死寂的大厅:
“似乎……有点烫手。”
“噗——!”
一直瘫坐在椅子上的王氏,听到“五十万两”和“嫁妆烫手”这几个字,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点溅在她华丽的绛紫锦袍上,触目惊心!她捂着胸口,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死死盯着沈清璃,仿佛看到了索命的阎罗!
“不……不关我的事……那……那东西……是……是要命的啊……”王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恐惧,如同濒死的哀鸣。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布衣、佝偻着背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厅门口。正是萧绝身边那位气息阴冷的老管家。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厅内一片狼藉的景象——瘫倒的管事、吓傻的众人、跌坐在地狼狈流血的太子妃、吐血抽搐的王氏,最终落在中央那墨蓝玄色、手持账册、如同煞神临世的身影上。
老管家如同枯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步履蹒跚地走到沈清璃身边,距离一步之遥停下。他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从袖中极其隐蔽地取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青色瓷瓶,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轻轻放在了沈清璃手边那本摊开的、记录着“五十万两”嫁妆的账册之上。
那瓷瓶小巧玲珑,入手冰凉。
随即,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只有沈清璃能听到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王爷说……厅里聒噪,恐扰了王妃清静。此物……或可助兴。”
老管家说完,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地上吐血抽搐的王氏和狼狈的沈玉娇,随即又恢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槛外的阴影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清璃的目光,从那个突兀出现的青色瓷瓶上缓缓移开。指尖感受着瓷瓶冰凉的触感,耳边回响着老管家那句“助兴”。
她的视线再次落回账册上那猩红的“五十万两”,以及旁边王氏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墨绿色的眼底,冰封的湖面下,一丝极淡、却足以燎原的火焰,悄然点燃。
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那个冰冷的青色瓷瓶。
回门之礼?
这礼,才刚刚开始。